修白:前辱示书及《性诠》三篇,见吾子好学善辩,而文能尽其意之详。今世之言性者多矣,有所不及也,故思与吾子卒其说。
修患世之学者多言性,故常为说曰:夫性,非学者之所急,而圣人之所罕言也。《易》六十四卦不言性,其言者,动静得失吉凶之常理也;《春秋》二百四十二年不言性,其言者,善恶是非之实录也;《诗》三百五篇不言性,其言者,政教兴衰之美刺也;《书》五十九篇不言性,其言者,尧舜三代之治乱也;《礼》《乐》之书虽不完,而杂出于诸儒之记,然其大要,治国修身之法也。六经之所载,皆人事之切于世者,是以言之甚详。至于性也,百不一二言之,或因言而及焉,非为性而言也,故虽言而不究1。
予之所谓不言者,非谓绝而无言,盖其言者鲜,而又不主于性而言也。《论语》所载七十二子之问于孔子者,问孝、问忠、问仁义、问礼乐、问修身、问为政、问朋友、问鬼神者有矣,未尝有问性者。孔子之告其弟子者,凡数千言;其及于性者,一言而已。予故曰:非学者之所急,而圣人之罕言也。
《书》曰“习与性成”,《语》曰“性相近习相远”者,戒人慎所习而言也。《中庸》曰“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者,明性无常,必有以率之2也。《乐记》亦曰“感物而动,性之欲”者,明物之感人无不至也。然终不言性果善果恶,但戒人慎所习与所感,而勤其所以率之者尔。予故曰:因言以及之,而不究也。
修少好学,知学之难。凡所谓六经之所载,七十二子之所问者,学之终身,有不能达者矣;于其所达,行之终身,有不能至者矣。以予汲汲于此而不暇乎其它,因以知七十二子亦以是汲汲而不暇也。又以知圣人所以教人垂世,亦皇皇3而不暇也。今之学者,于古圣贤所皇皇汲汲者,学之行之,或未至其一二,而好为性说,以穷圣贤之所罕言而不究者,执后儒之偏说,事无用之空言,此予之所不暇也。
或有问曰:性果不足学乎?予曰:性者,与身俱生而人之所皆有也。为君子者,修身治人而已,性之善恶不必究也。使性果善邪,身不可以不修,人不可以不治;使性果恶邪,身不可以不修,人不可以不治。不修其身,虽君子而为小人,《书》曰“惟圣罔念作狂4”是也;能修其身,虽小人而为君子,《书》曰“惟狂克念作圣5”是也。治道备,人斯为善矣,《书》曰“黎民于变时雍6”是也;治道失,人斯为恶矣,《书》曰“殷顽民7”,又曰“旧染污俗8”是也。故为君子者,以修身治人为急,而不穷性以为言。夫七十二子之不问,六经之不主言,或虽言而不究,岂略之哉,盖有意也。
或又问曰:然则三子9言性,过欤?曰:不过也。其不同何也?曰:始异而终同也。使孟子曰人性善矣,遂怠10而不教,则是过也。使荀子曰人性恶矣,遂弃而不教,则是过也。使杨子曰人性混矣,遂肆11而不教,则是过也。然三子者,或身奔走诸侯以行其道,或着书累千万言以告于后世,未尝不区区以仁义礼乐为急。盖其意以谓善者一日不教,则失而入于恶;恶者勤而教之,则可使至于善;混者驱而率之12,则可使去恶而就善也。其说与《书》之“习与性成”,《语》之“性近习远”,《中庸》之“有以率之”,《乐记》之“慎物所感”皆合。夫三子者,推其言则殊,察其用心则一,故予以为推其言不过始异而终同也。凡论三子者,以予言而一之,则哓哓13者可以息矣。
予之所说如此,吾子其择焉。
1究:究竟。
2有以率之:率,引导。
3皇皇:担心、忧虑。
4惟圣罔念作狂:圣人要是放纵自己的念头就会变成凡夫。
5惟狂克念作圣:凡夫要是克制自己的念头就能成为圣人。
6黎民于变时雍:
7殷顽民:商朝末年人民顽强、反抗。
8旧染污俗:恶劣的风俗染污人的心灵。
9三子:孔子、孟子、荀子。
10怠:懒散。
11肆:由它自己。
12混者驱而率之:混合的就区分并引导。
13哓哓:乱嚷乱叫的样子。
欧阳修这篇文章中所提到的李诩,他是字原德,号是叫戒庵,到了晚年的是就自称为“戒庵老人”。他出生于正德元年,也就是一五零六年,而逝世于万历二十一年,也就是一五九三年,整整活到了八十八岁,所以他算得上是一个长寿的人了。他这个人可谓是一生遭遇都不好,考试七次都没有考中,到后来就干脆不考了,也不做官了,于是就在家里看书著书。闲居过日子,写了很多书来表达自己的文学以及人生简介。欧阳修这一篇文章中所提到的人性问题,李诩也讨论过,所以欧阳修在这篇回信中来答复他,这人性论,自从孟子提出性善说之后,就引起了思想界长期的论争。到欧阳修时,争论的分歧主要围绕着孟子的性善说,荀子的性恶说,扬雄的性善恶混说及韩愈的性三品说等。欧阳修在本文中尖锐地指出,这种争论是“执后儒之偏说,事无用之空言”,认为“为君子者修身治人而已,性之善恶不必究也,”这正是他的高明之处。作者先以自身经验说明,终身学六经尚“不能达”,专心致志实行古之圣贤的教导而“不暇乎其它”,以此推及“七十二子亦是汲汲而不暇”;“圣人”全力以赴“教人垂世”,更是“皇皇而不暇也”。也就是说,欧阳修在这篇文章中既不否认性善论,也没有否认性恶论。从根本上来说就是“人之初,性本善”,这里的善并不是善恶的善,而是纯净纯善,是一种无分别的状态,这就是孔夫子所说的人性,而有了善恶之别,就已经不善了。所以我们应该重新回归到那种纯净纯善的状态,就像透明的玻璃一样,既没有染上好看的颜色“善”,也没有染上不好看的颜色“恶”,而回归到本来的透明状态,这就是真正的“善”,这才是人真正的本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