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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

时间:2024-04-21    来源:www.xinwenju.com    作者:魏微  阅读:

  我一直想写写姐姐,她十七岁时的样子。她是普天下所有男孩的姐姐,也曾面目姣好,身形窈窕。我看见她从远古的地方走来,穿着布衣或锦衫,她的发髻旁也会插着一朵白色的栀子花吗?她走在不拘哪个朝代的街道上,总有男人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才十七岁,胸脯饱满,屁股也是翘翘的。

  男人的目光就落在这些部位上。

  这些男人,多年前也曾做过弟弟的;多年前,当他们的姐姐也在十七岁的时候,他们是看不到这些的;他们非但看不到,还不允许别的男人看到;他们常常告诫自己的姐姐:不要这样,不要那样。

  没事不要总趴在绣楼上。

  走路时不要东张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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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里来了男客,要懂得回避。……

  他们跟姐姐说这些的时候,似乎有点不大好意思,所以越发要板起面孔,或是背手踱上两步,那样子就像一个成年人。他们一边说,一边还要打探姐姐,因为不放心,不晓得自己该不该这样说。那么这个做姐姐的,同时也在打量他;她懒洋洋地倚在廊柱上,双手抱胸,以那种一种玩味的、居高临下的样子看他。她简直不能相信,小屁孩一个,开裆裤才脱了几天呢,就跟她说这些个!

  她的反应起先是吃惊,后来就忍不住想笑;她又羞又恼,又不好意思笑,所以就抿着嘴唇,用那样一种怪诞的、饶有趣味的目光看他。男孩哪儿禁得起这样看,胡乱搭讪两句,或是“嗨”一声,跺一下脚,就掉头跑了。

  姐姐看着男孩的背影,很多年后她一定会记得这背影,记得他跟她说话时的腔调,稚嫩,鲜亮,还没变声呢,他怎么就晓得这些呢?岂不知他竟是晓得的;他虽然懵懂,却有一种本能:世上但凡姐姐都需要保护。因为再隔一些年头,他也是要长成男人的,所以对男人的那点小心思,他竟能略早体察,这皆是为姐姐故。

  这层意思,姐姐是懂得的;可是这番好意,姐姐却不能接受。没法子啊,姐姐已经十七岁了,她的身体已经蓬勃,心思像野草一样疯长,她即便管得住自己的心,也管不住自己的手脚。她是有事没事必得往街上跑的。

  你看到没有,她朝我们走来了,她穿着夏日的裙衫,趿着拖鞋。或许是午睡刚醒,她有些蓬头垢面的,她站在家门口,打了个哈欠,又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实在想不起自己该干些什么,就决定去巷口的小卖店买几颗水果糖含含。她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的,把脚踩着石板路叮咚作响,老实说,是没半点斯文相的。

  她之所以东张西望的,乃是对这世上的一切,都有着新鲜和好奇。她抬头看一眼绿树,觉得是好的;低头踢一下石子,也觉得欢喜;她的天性实在是很开朗的,有时走着走着,她差不多就要微笑了,至于为什么笑,她却是不知道的,似乎她整个身心,都沉浸在一种不可知的甜蜜里;可能她都没意识到自己在笑。

  若是看到熟人,她总不免要打声招呼;若是看到狗,她也是一样的。那狗躺在门洞里,她就凑上前去,弯腰摸摸它的头,或是一边走,一边回头招手,嘴里“咄咄”引逗。

  她慢慢地蹲下来,在一团树影底下。这时你必猜着了,她是在捡蝉蛹,或是一片树叶。她仔细地端详着树叶,清晰的纹路,叶汁饱满。夏日的阳光突然盛开,在刹那间,简直使她受了一点小惊吓。多年以后,那个做弟弟的一定会记得他十七岁的姐姐,她茫然抬起头的那一瞬间,光阴整个把她照亮;她手搭凉棚,细细眯起了眼睛;原来是微风渐起,吹开了树影,使得阳光更加明亮了。

  那天晌午,弟弟也在巷口,跟几个小孩在玩“官兵捉贼”的游戏,他浑身尘土,脸上汗渍淋漓的。在姐姐长大成人的那些日子里,他实在是很忙碌的。他一边要顾着自己玩耍,一边还要照看姐姐,他生怕她上了坏男人的当,被人调戏,诱奸,或是被拐子带走;人世的所有艰险,他都代姐姐想到了。他是有点无事忙的。

  无事忙的特征就在于,在他还不明白什么叫调戏、诱奸;在他弄清楚拐子为什么要带走他姐姐之前,他已经替姐姐担心了。所以这担心是必然的,它自古以来就藏在每个男孩的心里,在他们出世以前,这担心就在了。大约在这时,他们心中有一个模糊的意识,这世界原是男女的,在他们认识旁的女人之前,他们已经认识了姐姐,或是他们的母亲、姑姑、堂姊,表妹……为了表达上的方便,权且都把她们称作姐姐吧。

  他们和姐姐日常相处,从小就和她们耳鬓厮磨。从小,她就替他把屎把尿,背着他东家逛逛、西家瞧瞧。但凡有好吃的,她必是省下来给他的,谁叫她是姐姐呢。她教他认字唱儿歌,百般无奈之下也会给他讲故事,可是她的口才实在太差了,无外乎就是大灰狼小白兔,几个为什么问下来,她就嗑绊了,笑了,或有翻个身就睡的。家有弟弟着实很辛苦,可她不觉得这是辛苦的,因为在她的身外,凡事都能引起她的兴趣:街上的人,店铺里的东西,田野里不知名的小花,山坡上正在吃草的牛……她被这些所吸引,难免就忘了弟弟,直到弟弟的啼哭把她唤醒,她又忘了其他。她实在是顾此失彼的。

  这世上凡是做弟弟的,都见证了姐姐的成长。那仿佛是一瞬间的事,就像头天晚上,她还是个吸溜鼻涕的邋遢女童,第二天醒来,她已蜕变成一个洁净少女。从此以后,就连弟弟这样的蒙昧孩童,都能看见他姐姐脸上的光泽,闻见她身上的芳香。那是一种说不出来的香气,口腔里有水果糖的香气,刚洗完的头发里有槐树花的芬芳……这各式香气混杂在一起,就成了姐姐香。

  这世上只有弟弟才能闻得见这香气,青颜色的,像雨后的森林,风吹来植物的气息;像夏日的傍晚,他刚洗完澡手脚的清净温凉;像一生的午睡醒来,无缘故他突然闻见童年时的松子儿香,遥远的,刺鼻的……害得他“啊啊”直想打喷嚏,假若他不能控制自己的泪下腺,不由自主地,他也会涕泪交流。

  他涕泪交流,不为别的,只因他老了,老到老眼昏花,这时他就与童年走得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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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候,他就常常看见姐姐,在十七岁的季候里,她俏丽地走着路。她的身后是曲折的巷道,一些人家。参差的屋顶上几只烟囱,一只狸花猫围着烟囱转来转去的……姐姐先是身处这些静物当中,然后慢慢的,她就从静物里凸现了。

  姐姐既是前景,她的面庞也就越发清晰了:紧俏的眉眼,神情严肃;喜欢皱着眉头,偶尔也会咯咯傻笑;喜欢啃手指头,眼睛瞄儿瞄的,似乎在想什么事儿,其实心思全无;她体态也好,好就好在自然,全无心肝;走路摇摇晃晃的,东张张,西瞧瞧——这是在没有男人的情况下。

  假若巷子里突然晃出个适龄男子,她就是另一副样子了——至少在弟弟看来——她走起路来便花摇柳颤的;弟弟见了,难免要为她害臊,她弄出这个样子干什么呢!他是既有点纳闷,又隐隐生气的。他忙里偷闲从地上爬起来,决定要过问一下此事;便拿起一根树枝,朝姐姐咿咿呀呀地冲过来,“叭”的一声打在她脚前,说:“呔——呔——哪里去?”学戏文里的念白。

  姐姐跳了一下,顺势把手塞进他的脖子里,说:“买糖吃不吃?”

  弟弟一听说有糖吃,重新冲回小朋友群中,等着姐姐给他送糖吃;他一边玩,一边侧头看姐姐,毕竟“官兵”也是人,此时已丧失了对贼的兴致,突然变得很想吃糖果。不远处的杂货店门口,姐姐倚着树干,正和一个陌生男子说着什么。她的情绪有些起伏不定,时而静静的,时而笑得前仰后合的,时而低下头,眼角儿那么一瞟,脸上便有些连嗔带笑的……弟弟便又重新捡起树枝,再次冲过去。

  他把树枝当马骑,卷起一路风尘,不由分说就跑到姐姐跟前。

  姐姐皱眉看了看他,那样子是很嫌弃的,说:“干吗呀,脏死了!”

  男孩也生气了,伸出手来要糖吃。

  姐姐不理他,继续和男子说话;男孩一边打量着男子,一边拿屁股撞姐姐。

  男子朝杂货店走去,弟弟把树枝“倏”地挡到他面前,瞪目说道:“不要你买!”

  那个做姐姐的便有些下不来台,朝男子笑道:“你不跟他计较。”

  男孩转头向姐姐,厉声道:“不要跟他说话!”

  姐姐再也忍不住了,拎起男孩的耳朵,亦不跟男子告别,径自往家里走去。很多年后,男孩还记得他怎样在姐姐的手心底下,像小鹿一跳一跳的。他哭了。

  姐姐也哭了,到了家里,把他朝大人面前一掼,说:“你们问他去!叫他说!”

  男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却哭得越发理直气壮了;因为他没有吃到糖;没有人晓得他的良苦用心——没有人晓得的:家有姐姐实在是件麻烦事。他哭得很伤心,把个身子团着,像小虫子蜷缩在墙角,委屈得不时要噎气;不免觉得,姐姐的心不在他身上了,姐姐大了,心就野了;哭了一会,他就忘了,又跑出去玩了。

  大约就是从这时起,男孩心有所动,不再玩“官兵捉贼”,而是玩“捉姐姐”——实在是,后者比前者有趣多了;因为官兵和贼是虚设的,而姐姐和男人的苟且总是真的。

  男孩的建议既出,得到了更多男孩的响应,因为大凡男孩都有姐姐,没有姐姐的也会制造姐姐;他们互相帮衬,滴血为盟,排兵布阵开始跟踪姐姐的行踪,操心姐姐的安全,而这一切中最叫他们激动的,无疑是为姐姐冲锋陷阵、打架斗殴。

  这是世上最懵懂、最痴情的一个群体——他们对姐姐的情谊是他们自己都不知晓的,无从分析,愈理愈乱,这是人世的隐秘。他们没有志向,在那短暂的两三年里,姐姐成了他们唯一的理想。她近在眼前,有时却远得如同梦想;男孩们隐隐有一种预感,姐姐将逐渐消失,不消几年,她将离他而去,成为别的什么人;到那时,她仍是姐姐;可是到那时,她首先是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什么人的妻子、母亲、祖母……她也许长命百岁,可是单纯作为一个姐姐,她早已消亡。

  原来这世上,凡是姐姐都不久长。

  这是一段混乱的日子,街上到处都是男孩的身影,因为姐姐总是外出招摇,自顾自走着,就像路边的一棵小白杨,一俟有男人的目光落在她们身上,她们便会摇一摇!做弟弟的只能长叹一口气,这姑娘既没脑子,又少情义,她现在一颗心全转到外人身上,他们既奈何不得,少不得还要替她们负责。

  他们常常跟随自己的姐姐,生怕她受欺上当;一旦看到路边有小混混向姐姐吹口哨,他们便恨得牙痒痒,以为这样就亵渎了她!也有一些男人,单是把目光落在姐姐身上,一脸暧昧的笑容,男孩见了,简直心如刀绞,姐姐怎么能被人这样看呢?她是世上最圣洁的存在,可是你看那些男人的笑容,异样的,不洁的,男孩觉得如鲠在喉。

  有一天,男孩看见姐姐在哭,她一个人躲在暗处,显见不愿意让别人瞧见。男孩走上前去,只问了一句:“说吧,谁又欺负你了?”

  姐姐吓了一跳,回身一看却是弟弟,也没当回事儿,只嘱咐了一句:“不要告诉大人!”又继续哭自己的。

  男孩再说:“谁欺负你了?”

  这下姐姐噤声了,转过身来打量着弟弟,泪眼蒙眬中只看见一个小不点,虎头虎脑地站在她脚前,他一脸严肃,神情凝重,俨然一个小大人。姐姐突然一阵孩子气发作,撂了个蹶子,说:“不要你管!”扑到床头号啕大哭。

  男孩掉头就走,走到门口却又停下了,抬头看着空气说:“那些不三不四的人,以后少来往,现在合家老小为你操碎了心,你好歹也得替我们想想。”

  姐姐“嘿”了一声,不由得又惊又气,他什么意思?也敢跟她说这些!这完全不是一个小孩子的话,想必是他从大人那儿照葫芦画瓢搬来的,天哪,一家人把她当什么了?背着她不知怎样瞎嚼蛆!她也没脸活了!她跳下床来,想捉住弟弟扁一顿,弟弟撒腿就跑,这一跑,又把他跑回了一个小孩子。

  弟弟虽然怨姐姐,一边仍要为她出头出气,他不知道是谁惹恼了姐姐,看样子,家族以外的所有男子都有嫌疑,弟弟对这些人早就有着隐隐的恨意,大约也知道,在不久的将来,他们中总有一人会把姐姐带走,使她成为别家的人。

  天底下竟有这样不讲理的事,好不容易养大一个姑娘,竟是为别人家养的!弟弟有些气不忿。大人便跟弟弟说:“那你将来娶一个回来就是啰!”

  弟弟说:“我不要。”

  大人便问为什么。

  弟弟说:“没多大意思。”

  一家人忍不住要笑,弟弟觉得很懊恼。他没法使大人明白他的感情,他爱他们每一个人,再也分不出多余的给外姓人。照他看来,这个家已经很完整了,老人小孩,说说笑笑,实在是,多一人硌得慌,少一人则叫人惆怅。弟弟希望时间永停留,姐姐定格在她的十七岁,最好嫁不掉。弟弟不喜欢分离。

  然而时间只管走它自己的,这一晃两年过去了,姐姐整天闲逛,确实没把自己嫁出去,可是大人们却犯愁了。这两年发生了多少事啊,先是哥哥成亲了,新嫂子能言善道,像喜鹊一样聒噪,弟弟起先是认生,末了倒是听不见她的笑声便有些不安生似的。再后来,小侄儿出生了,一家人的话题从此就围绕这小孩子了。

  有一天,家里发生了一件猝不及防的事,太爷爷死了。太爷爷活了九十二岁,他是晒着太阳死的。那天中午,他正在跟弟弟说话,后来渐渐没了声气,弟弟推他一下,他整个人就倒下了。这以后的很多天,弟弟都如同梦游,也常常一个人晒太阳,特意找来太爷爷坐过的板凳,他拿手抚着板凳,脑子里痴痴傻傻的全是阳光。

  那天晌午,弟弟一个人坐了很久很久,他抬头看着院子,知道这儿是他的家,不断地有新人进来,旧人离去,地老天荒,一代一代流传。弟弟想,姐姐的嫁人也该提上日程了。

  确实是,这两年姐姐越发让人头疼了。她似乎总在冒傻气,虽然长着一副机灵相,实则心里全没算计。说她没算计吧,她整天把眼睛眨巴眨巴的,小心思又多得很,而且全不掩饰,哭哭笑笑那是常有的事,委实有点神经不正常。

  身边倒是有一些适龄男子,也常来家里走走,借故跟弟弟搭讪几句。弟弟对他们没多大兴致,走进屋里跟姐姐说:“有人来找你了。”

  要搁以前,弟弟必是寸步不离他们左右,防着他们犯错误,可是现在,弟弟说完这一句,就走开了。

  弟弟现在有点害羞。大人们奇怪地发现,这小孩似乎安静了些,不再像从前那样闹哄哄的,而且这一阵,门庭也清静了,因为上门告状的少了,大人们都有点不太适应了。姐姐也直纳闷,跟大人说:“咦,警察好像退休了。”

  从前,弟弟被称作是家里的警察,他是什么事都得管,尤其负责男女关系,大概在他小男孩的心里,“姐姐”是这世上的弱势群体。有一阵子,姐姐实在是烦他烦得要死,他随处可见,总是出现在合适的时间和地点,就连站在路边跟男的说句话,他也能领着一群小孩围着他们横冲直撞,假装捉迷藏。

  他的糗事实在太多了,朝人吐唾沫,骂人小妇养的,打弹弓,砸玻璃窗,拨气门芯……一切皆由姐姐引起。他小小的身量,又机灵,抱着一个宗旨: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逃。打得过的居多,被打的人总想,到底是小孩儿,拳头砸在身上又不疼又不痒,而且也没法跟他计较,没准是未来的小舅子。只觉得好笑。

  姐姐很是气恼,骂他两句吧,他便眼泪汪汪的,而且有话等着你。你猜他怎么说:“你满脑子糨糊,又不识人的。活该你受罪。”

  很多年后,姐姐犹记得这句话,把它放在脑子里过一过,那样一个童稚的声音,回想起来真是吓人的:它预言了她整个的一生。很多年后,当姐姐经历了一番沧桑,年轻时代的良辰美景都不算了,不算了,那些曾被她视为一生一世的东西,如今回头看,只落了个“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

  倒是她原初的那个家:庭院,闺房,父母,兄弟。炊烟袅袅。老人们在讲古,在一个夏天的午后,地下树影幢幢……在那个午后,在那个午后,日光昏沉,日光昏沉,姐姐突然看见了自己:青涩,鲜亮,红颜,皓齿。就是这个形象,穿过漫长、暗寂的一生,像彗星一闪,倏地把她的风烛残年照亮;就是这个形象,身后站着一家子人,老的,小的,骨血相连,这样一个少女的形象,袅袅婷婷,苍白含糊,她来自远古,流转于每一代姐姐身上,才十七岁,在被爱情找着之前,正和亲人一起,体验着较之爱情更为久远深长的、堪称海枯石烂的感情,所有的姐姐都将感泣于它,只是要待韶华已逝时。

  关于这一点,弟弟后来不认账了,每当大人讲起他小时候如何为着姐姐淘气、闯祸,弟弟真是难为情的:我的天,有这回事?真是万恶得很!什么乱七八糟的!因之,他一边听大人讲,一边也觉得新鲜,脸上现出痛苦的表情,一边又笑:“不可能!尽瞎说!”

  此时弟弟正在变声,粗嘎嘎、毛茸茸的男声,自己听着都怪异,像喉咙里含着一口痰,弟弟不停地要咳嗽。这大概是弟弟一生中最别扭的时期,清晰,好静,善感,多思,一样样都不是他的本性。他成熟得不像他的年龄。

  而此时,姐姐则成了全家的中心,她正处在好时节,却成了大人们的一块心病,私下里说起她,谁都要叹气:这事得抓紧了,搁家里总归是麻烦。

  弟弟表达了两点意见:第一,得找个好人家的子弟,要真心对她好的;第二,这事是得抓紧,但急不得,对方的人品、性格需多方打听打听,要暗地里使劲儿,不能让她知道,否则又得跟家里闹。

  说这话时,弟弟不自觉的,是把自己当成姐姐的家长了。他那从容、笃定的态度,仿佛伸手一指,说一声“你去吧”,这就安置了这姑娘。

  随着弟弟的长大成人,姐姐身上的光环逐渐消失了,仅成了一个现实的存在。没错,她是处在好年华,可是弟弟已经看不见了,整一个夏天,他躲在屋子里,一坐就是大半天,脑子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那感觉就像老僧入定。弟弟自己也不放心,拿手碰碰胳膊,汗津津的,也有温度。他困惑得要命。

  大人们都笑,问弟弟:可是在思考人生问题?

  若是得不到回答,就有人代他说话了:才不,弟弟喜欢孤独。

  弟弟笑笑,懒得理会,他知道人家是在开涮他,可是此时的他,仿佛是经过一整夜深熟的睡眠,于大清早突然睁开眼睛,那一瞬间,看得见曙光,知道新的一天就要开始,可是并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只觉得天地混沌,又疑心自己是在梦里。

  姐姐终于订婚了,未来的姐夫瘦瘦小小,头发疏得油光光的,见人三分笑,最是个小甜嘴。弟弟不明白,姐姐怎么会看上这么一人,从前错过多少好的,哭过,闹过,分分合合,那叫一个折腾!

  也许是,姐姐嫁给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出嫁了,他替她惋惜,不出嫁,他又着急!他对于姐姐的恋爱也是这样,不知为何,总有点不好意思,姐姐又丝毫不避讳的,当着全家人的面,和男朋友吵吵闹闹,撒娇,耍小性,声音嗲得不像话。弟弟撇了撇了嘴,心里想,谈恋爱能把人谈成这样,岂不是咄咄怪事!

  总之,姐姐整个的就使人难堪,可是她也有爽心悦目时,夏天的傍晚,一个人骑着自行车穿街走巷,把铃铛摇得叮当响,麻花辫粗又长,随意一挽扣在头上,穿一件白衬衫,颈项长长的。骑到一个水果摊前,把脚那么一支,这就停了下来,一只手扶着车把,一只手够到水果里摸摸拣拣,那样子是很潇洒的。

  或者,她把车停在巷口,整个人就坐在车座上,很惬意的,她在等一个人,不时要回头看看,趁这间歇,伸伸胳膊伸伸腿,做几个体操动作,腰杆挺得笔直。

  另有一种时候,她和男朋友漫步街头,她这个人整个就不贤淑,走着走着,把膝盖一屈,朝男朋友的腿弯处抵去,那男的紧跑两步,姐姐落了个空,两人笑作一团,难免一番撕扯,这时弟弟恰好从他们身边经过,很愉快地做了个鬼脸,骂一声:我的妈哎,两个神经病!

  这才是他的姐姐,纯洁,美好,坦荡,一个娇憨的姑娘,而且常常忘了自己是姑娘;她的恋爱也就止于和男朋友打打闹闹,你踹我一脚,我踢你一下;他们最应该走在春天的季候里,满腔满腹都是栀子花的气味,抬眼看着前方,并不怎么交流,可是眼睛弯弯的,笑吟吟的脸上全写着内容。

  当然了,姐姐必做不到如此斯文,冷不防她就会咯咯笑出声来,问她为什么笑,她也不知道。实在忍不住了,她就会跑向墙角,假装是去闻花香,实则是笑得身子直发抖,再问她为什么笑,她会说,我喜欢。

  弟弟对姐姐的记忆就停在这里,停在她的未嫁时:春天,恋爱,少女。这记忆里若是顺带一两个男子,这里头一定不会有姐夫!

  弟弟有心找姐姐聊聊,姐夫是个怎样的人?拿得准吗?想来想去都难开口,毕竟,都不是小孩子了,而且时间也不凑手。

  这一阵子,弟弟又忙碌开了,在经过短暂的蛰伏之后,他到底坐不住了,决定上街看看去,这一看不得了,把他吓了一跳,怎么满大街全是姑娘!弟弟搞不懂这是怎么回事儿,从前,他的眼睛能看见一切:好吃的,好玩的,刀枪棍棒,打打杀杀,他也能看见姐姐,主要是盯着姐姐的那些坏小子,他就是看不见姑娘。

  是了,弟弟从前也能看见姑娘,但是他从来没把她们当做姑娘,她们都是姐姐,姐姐自然也是姑娘,可是此姑娘不是彼姑娘。

  弟弟昏头昏脑地回家了,他觉得烦恼,心里痒痒得像是爬满无数的小虫子,又无从挠,只好怪叫一声,纵身一跃,向空中翻了个跟斗。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新鲜,慌乱,害怕,弟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第二天,弟弟战战兢兢地又来到大街上,满大街的姑娘啊,个个都很生俏,走起路来摇曳生姿,脸上泛出动人的光。弟弟先是探头探脑,后来索性倚在一棵老树旁,抱胸,别腿,装作一副很倜傥的模样,因为他发现,这些姑娘需要他的目光,偶尔也会回头朝他笑笑,跟他一样害羞、胆怯,弟弟这才放下心来,快活地尖起嘴唇,对着她们吹了一声长长的唿哨,同时也知道,这一声唿哨显得那样的不端庄,他既羞愧又欢喜!

  从此以后,弟弟一发不可收拾,一个猛子就扎进这个群体里,开始了他的荒唐岁月,或使人哭,或使人笑,他自己也会哭哭笑笑。在以后漫长的时间里,弟弟的苦恼之一,就是新一代姐姐身后,总是跟着一群小尾巴,他们碍手碍脚的,从孩提时代起,便自动、深情地担负起护卫姐姐的责任,并把这种责任维系了一生。

  而弟弟自己,每当姐姐回家省亲,他总会不放心地问一声:“怎么样,他对你还好吗?”他要使姐姐明白,他是站在她的身后,他对她意义非常,在此时此地,他是她的出生地、她的少女时光,再不济也是她最后的庇护所,他是她最初、也是最后的家啊,这世上一切都会枯朽,唯有她还是从前的那个少女。

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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