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讲述者——我的学生隋保国同学那一本正经的样子,让我心悬一线。连当事人隋保国同学都听到骡子说话了,事情就没有我之前想象的那么简单。
骡子说话到底呈现什么样的表情,眼、耳、鼻、喉到底各有什么样的状态,我无法也不可能走这个脑子。此刻,那头神秘的骡子仿佛煞有介事地站在我面前,让我不寒而栗。
乡下的学生们在一起,无论撕扯什么话题,都比城市的同龄人过早地嵌入了成人意识,除了争论作业、习题,男同学开口闭口往往离不开庄稼的收成、节气的变化、大牲口的脾性什么的,女同学话里话外往往与下蛋的母鸡、窗花、绣花鞋垫有关。我从县二中到这偏远的野鹊湾中学支教不久,就听说来自隋卞村的隋保国家曾经有一头骡子,这头骡子威风凛凛,灵性勤快,尽管转让给了一位叫卞旭东的农民,照样让隋保国引以为荣。后来有学生到我宿舍交作业,神秘兮兮地说,秦老师,你晓得隋保国家以前的那头骡子不?我说,听说了。学生说,那头骡子会说话。
我对学生抱以温暖的微笑,我没有和这位来自偏远山区的住校生争长弄短,内心只是一动:好一个美丽的传说!
此刻,面对骡子曾经的小主人——初二学生隋保国,我也只好笑了。我试图通过脸上缺斤少两的笑容来安抚自己,同时也安抚面前的隋保国同学。我岂能让他看出我脸上的表情早已被隐隐的惶恐和不安占领?我的身份决定了我的笑,作为老师,此刻,为师的风范是多么重要。
秦老师你说怪不怪?隋保国对我说,听到骡子说话那天,我真的把奶奶看成是我爸爸了,奶奶抡起拐杖准备扑向光着身子的卞旭东叔叔和妈妈的时候,突然就变成我爸爸隋建华的样子了……
隋保国告诉我,事情开始于一次意外发现。他发现妈妈和卞旭东叔叔之间的事情,是在上个双休日,也就是前天。妈妈梁秀丽去后梁给帮他们家耕地的卞旭东叔叔送饭,却忘记了带筷子。奶奶就让他追上去。隋保国就拿着筷子去了,还没到后梁呢,老远就听到骡子欢快而激昂的叫声,那叫声像唱歌似的,抒情味很浓,听得隋保国顿时入迷了,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骡子在家的时候,他寒暑假、双休日每天都要牵着骡子去麻子沟的山泉里两个来回。看着骡子开怀畅饮的样子,他心头就浮泛起一层绵绵的暖意,像铺了一层薄薄的棉花。骡子和人一样,早就成家中的一口子了。有了骡子,家就能撑起来;家撑起来,他就有底气交钱上高中,考大学。妈妈安慰过他,骡子尽管归了旭东叔,这不照样给咱干活嘛!
隋保国视野里的地头是另一种情形。太阳明媚的光线把山野的灌木丛、草丛撩拨得充满生机,风轻轻荡漾着。蝴蝶、蜜蜂、蜻蜓们飞成一片诗一样的景致。坡上,软草里,卞旭东叔叔和妈妈的身子都光着,他俩连贯的动作和骡子的叫声像是同一个节奏……
隋保国告诉我,那场面,把他看呆了。
隋保国说他当时有一万个理由扑上去。一双筷子就是两把匕首,一把戳死卞旭东叔叔——这个狗长辈,另一把当然戳向妈妈——这个不要脸的生他的人。得让他们都死,死在自己眼前。
但是有一个理由——仅有的一个理由让他立时就瘫软了。当时,骡子欣慰地站在耕过的土垅里,身上套着包括犁铧在内的所有家当,骡子的眼前是一捆散发着甜香的苜蓿草。只有骡子发现了他,大而明亮的眼睛热切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好像还说了句话,说话的腔调奇特得要命,不扬不抑,不高不低,不粗不细,不硬不软,不男不女。
骡子表达的大致意思是:兄弟,你真傻啊你!你这是要干啥?
隋保国告诉我,他分明听见骡子说话了的,也许,这话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到,因为他发现骡子的话并没有妨碍着草地上的旭东叔叔和妈妈。
就在这时,风夹裹着一个人,以惊人的速度从山洼那边卷了过来,是奶奶。隋保国大吃一惊,他赶紧把自己掖藏进沙棘丛里。我的天哪!隋保国搞不明白奶奶咋会有如此神奇的速度。拐杖是拎着的,并没有发挥作用。奶奶分明是一股风。奶奶迅即就从他身边刮过去了,并高高举起了手中的拐杖。拐杖带着凶狠的杀气,在天空划出了惨烈的弧度,和奶奶一起朝坡上卷过去……
咴儿——咴儿——
骡子又叫了。是那种自然的叫法,不是说话的那种。
奇迹就在这时发生了,乌云瞬时遮住了太阳,山中的风凝固了。隋保国看见奶奶的身子剧烈地摇晃了一下。
——啊!啊啊!不,不是奶奶,是爸爸隋建华干瘦的身子在剧烈地摇晃。
隋保国告诉我,真的,真的是爸爸。
拐杖从爸爸的手中轻轻滑落,爸爸缓慢地转过身来。隋保国终于看清了爸爸的脸,这是一张带血的面孔,奇怪的是没有眼睛和嘴巴,只有一个鼻子,生硬地安装在脸上……
爸爸拄着拐杖,悄无声息地从他藏身的沙棘丛边往回走。因为没有眼睛,隋保国不知道爸爸是否发现了自己的儿子。爸爸头也不回,不过刚刚走了几步,腰就佝偻了下来,杂乱的黑发陡然发白,恢复成了奶奶的样子。
看清了。隋保国告诉我,他真的看清了,是奶奶蹒跚的身影。
晚上,奶奶如此答复隋保国:你这不胡说嘛,我哪到后梁去了?整个下午,奶奶我睡觉了,只是做了个梦,梦见你爸爸了。
隋保国问奶奶,我爸爸说啥了?
奶奶说,你爸爸告诉我,今年矿上忙,就不回来了,让你把前坡的两亩苜蓿全部割了。
苜蓿是喂牲口的,咱家没有牲口了,苜蓿只能入冬当柴火,如今长得好好的,割了干啥?隋保国说。
你爸爸让把苜蓿送给旭东。奶奶说,他家牲口多,苜蓿根本不够吃。
我故作冷静地听着隋保国的讲述,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样的话题。我听见窗外的风在秋夜里开始鸣叫,轻微的喧嚣从校园外边的槐树林子钻出来、从已经吐穗儿的玉米地里蔓延过来,在屋顶执著地盘旋,少了一块玻璃的窗户纸发出“刷拉拉”的低吟。隋保国像一只受惊的兔子一样黏在我寝室的椅子上,恐怖和不安从他民工一样的眼神和发抖的衣服里筛落一地,弥漫开来,空气顿时黏稠了,我感觉我的呼吸需要足够的力气。
秦老师,麻烦您送我回学生宿舍吧。隋保国说,一出门,我会害怕的。
此刻,隋保国是否在对我瞎编乱造装神弄鬼,这已经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他一定心里有事了,而且不是一般意义的大事。
二
我有必要梳理一下有关骡子最早的传言,那些传言,连隋保国本人都未必知道。——他准不知道,否则不会紧张地闯进我的房间。
我还在城里的时候,就听说这些年乡下常常闹鬼,越来越多的关于闹鬼的话题,像河滩上的荒草一样疯长,枝枝蔓蔓地就到了城里。最典型的一例,就发生在我目前支教的野鹊湾这一带。事由是一件发生在十五年前的恶性刑事案件引起的。关于案件本身,经媒体披露,社会上一片哗然,大致意思是野鹊湾乡董家崖村有个叫董承志的青年,南下打工时因抢劫、奸杀坐台小姐被判处了死刑,捕得快判得快,在大快人心的枪声中饮弹毙命。万万没想到,真正的凶手逍遥法外十五年后,因再次犯案被抓,一切真相大白。这还不是故事的核心,故事的核心不是在人间,而是在阴间。关于阴间的故事版本有好几个,流传比较广的版本是这样的,说是董承志被冤死的十五年里,始终在阴曹地府期待着人间为他平反昭雪,眼看无望,就主动放弃了重新投胎做人的珍贵指标,并强烈要求投胎变成一头骡子。
后来的情节更加有板有眼,简直比话剧还要精彩,是关于阴间的领导人阎王执法的。人们复述起来,连细枝末节都不放过。
当时——说的是阴间的某个时间段,当时阎王高高打坐在阴曹地府的阎王殿里。董承志被几个小鬼带到了大殿里,扑通跪倒,泪如雨下。
你这个愿望倒不高,但是……阎王一开始有些迷惑不解,说,你生前如果是个城里人,提这样的要求我不会感到好笑,因为如今的城里人连农民都搞不清楚,岂能搞清楚骡子呢?但你是真正的农民啊!你不是不知道,骡子受生理条件所限,在凡间是没有爱情和婚姻的,你既然要投胎变牲口,就变成马吧,至少,也该是一头驴啊!
谢谢领导,哦哦哦,不对不对,谢谢陛下!就让我变骡子吧。董承志说,像我这种名声,都臭了!回到人间,还指望什么爱情和婚姻呢。
阎王被深深地触动了,千万年来,由他亲自受理的数以亿计的投胎申请中,众鬼们的投胎意向可谓包罗万象,异曲同工的一点,就是转世到凡间后,无论是转世成人、树还是鸟儿,力求比前世要活得轻松幸福一些,至少,要让来世的活法弥补前世的缺憾,尽可能地了结所有的心愿和不甘。而董承志的愿望反其道而行之,千古未闻,堪称个例。
阎王震怒,喝令执掌生死簿的判官:速做准备!夜赴人间查得真凶,直接勾销真正凶手未来的所有寿命。
陛下。判官面露难色,说,我等乃冥界鬼神,直接插手人间案子,是不是……
阎王怒曰,我等当鬼的再不插手,还能有谁来摆平这件事,你是希望将来的凡间,成为骡子的世界吗?
判官二话没说,拜过阎王,然后左手拿善恶薄,右手执生死笔,叫了两个小鬼,一个拎铁链,一个扛枷锁,单等夜幕降临,即奔人间。
后来,——说的是人间的后来,据办案的警察讲,真正的凶手再次犯案后,逃跑时居然神经错乱,疯狂呐喊:我叫董承志,我马上就要变成一头骡子了……
董家崖的农民说,那腔调,那神态,那口风,的确很像十五年前的董承志。按照故事的逻辑,董承志以骡子的身份来人间之前,先附体于凶手,借凶手之口发表了个声明。
传言像个多面体,无论哪个面儿,都有对传言不同角度的反映。我之所以牢牢记住了这个阎王执法的传言,并不仅仅因为这个传言集中了多少足以构成典型的元素,也不是因为这个传言在我们城里人的茶余饭后流传多广,的确未必,比这更精彩、更离奇的传言还有好多。需要补充的是,这个传言还为我这个城里人普及了一个人世间最基本的常识,那就是,作为哺乳类动物,骡子原来是没有爱情的,更没有生育能力。骡子是由马和驴交配而生的杂种,总体特点是寿命长,体力大,比驴大,体毛多为黑褐色。其中,公马和母驴交配所生的骡子叫驴骡,这种骡子耳朵大,尾巴少毛;公驴和母马交配所生的骡子叫马骡,耳朵小,体大,尾毛蓬松。骡子无论公母,在世上都不会发情,情感世界一片空白,一辈子相安无事。当然,我这点小收获不是记住这个传言的理由。我之所以在这里重提这段传言,是因为我到乡下支教后,听到了另外一个让我忍俊不禁的传言,这个传言几乎是阎王执法传言的补充,而且牵扯到我的学生,具体说就是我的学生隋保国,只不过,这段传言像阎王执法传言的边角碎料,没有被城里人在意罢了。传言是这样的:董承志曾经有个弟弟叫董远志,当时在野鹊湾中学初二二班上学,他哥哥被判处死刑后,这个好面子的中学生不堪舆论压力就辍学了,无颜再步哥哥的后尘去繁华的南方城市,就北上另一个著名的繁华城市打工。这一去,竟然杳无音信。
有学生曾经悄悄告诉我,秦老师,都说董远志早就死在外边了。
有什么依据吗?我当时问。
学生说,有,有人说,咱班的隋保国同学,就是董远志投的胎,隋保国同学刚好十五岁。
我当时就想乐,但传言本身的悲壮色彩,无论如何让我乐不起来。我叮咛学生,这样的事情,以后千万不要瞎传。
是是是。学生说,反正我不传有人会照样传,我估计就隋保国一个人蒙在鼓里,如果他晓得了,对他的打击就太大了。
隋保国是否是董远志投的胎,这个话题过于荒唐,对我来说似乎不值得去回味。面对学生,我必须有自己的原则和态度,我说,你们当学生的,要多学科学,学知识,学文化,那些传言,只是人们的一种朴素愿望,这些愿望一表达出来,就变成传言了,所以,愿望未必就是事实,你们听了就听了,不要当回事情。
但学生对我的说教却不买账,说,秦老师,你们城里人啊,根本不了解我们乡下人。
这类话我听了不止一遍,几乎和他们的家长对城里人的评价异曲同工。记得刚刚踏上野鹊湾这片土地,有次和集镇上兜售山货的农民聊天,他们说,如今,懂咱庄稼人的,就牲口了。当时我觉得好玩儿,扑哧一声乐了。学生继续着他的话题,秦老师,正由于你对我们是真心的,我才敢告诉你一些真相,我还想告诉你,我们这里骡子很多,其中有一头,准是董远志的哥哥董承志。只是,没人晓得这头骡子在谁家里。不晓得更好,晓得了,咋一起相处呀!
由此,我感知野鹊湾和这里的乡民、学生的过程,几乎和感知这里的骡子同时开始了。
后来,当隋保国同学一次次带着留恋和陶醉的表情夸赞那头骡子的时候,我一次次内心怦然。在隋保国看来,唯一的遗憾,就是骡子在爸爸隋建华赴几百里外的煤矿上打工前,低价转让给了爸爸同村的好友卞旭东。
早听说,当年,也就是十五年以前的早些时候,卞旭东、隋建华以及被冤死的董承志都是高中的同班同学,那时候,他们书生意气,风华正茂。他们还有个女同学叫周爱翠,后来成为卞旭东的女人
三
我家访时去过隋卞村。隋卞村地处高寒阴湿山区,这些年,种地必然赔个底儿朝天,外出打工是更多男女青壮年唯一的选择。荒地一年比一年多。古老的村庄像是唱了千百年的戏台,唱啊唱啊,唱到如今,所有的演员一时间竟都蒸发得无影无踪,偌大的台口史无前例地塞满了尴尬、落寞和空洞。村庄在断裂的日子里有些软,软得像隋保国的奶奶甄菊花。七十岁的甄菊花靠拐杖撑着,撑起了身子,却活活拖住了儿媳妇梁秀丽。三十六岁的梁秀丽不能离开村庄,她得乖乖在没有丈夫的家里陪伴庄稼、瓦楞和日出日落。
村里的人笑着告诉我,三十六岁的女人是性欲最旺盛的年龄,梁秀丽得使劲憋着自己,憋一天算一天,憋一月算一月,憋到过年,丈夫回来了,让身体和丈夫一起在爆竹声中炸响,炸个稀巴烂也不要紧,炸死算了,谁让你要憋呢?
还有个劳力没有离开村庄,是卞旭东,他家已经拥有了三头牛、两头驴、一匹马,再加上从隋建华家廉价买来的这头骨架子赛骆驼的骡子,都够上当年生产队的耕畜阵容了。多年来,卞旭东花钱雇了几个后山里来的帮工,管吃管住,帮助没有劳动力的农户耕种碾打。这种生产方式,用时尚的话讲,叫产业化。一切都是明码标价,耕一亩地三十元,出山拉一趟山货四十元……
据说,卞旭东的女人周爱翠是被卞旭东赶出村的。并不是夫妻感情不好,卞旭东是个好人,他想得周到,他惦记的是出去打工的乡亲。
周爱翠当然不情愿离开村庄,说,掌柜的,咱家的牲口和帮工越来越多,生意越来越好,我用得着出去打工嘛我?
卞旭东说,乡亲都在矿上累死累活的,矿上的城里老板比煤还黑,你去给乡亲们做饭,一勺是一勺,一碗是一碗的,别让咱乡亲亏着。
话是丑的,理却是端的。庄稼人讲良心,周爱翠就去了。
有次家访,隋保国特意让我参观过他们家空空如也的骡子圈。隋保国告诉我,骡子被卞旭东从院子里牵走的时候,是个月色模糊的晚上。骡子四条木棍子样的腿支撑着一堆瘦肉。两条腿的卞旭东、隋建华、隋保国、梁秀丽也在夜色里支撑着,像砍掉了枝桠的树桩子。夜像是死了。站在崖畔上的猫头鹰一声声地叫,把天空厚重的云层搅成一团。骡子从容而淡定地扫视了一眼牲口圈,也没打响鼻,只是把目光转移到了堂屋方向。畜生的目光和窗格子上喷射出来的两道目光遭遇了。隋保国的奶奶甄菊花终于忍不住从屋里扑出来,她忘记了拎拐杖。跨门槛时,一跤;下廊檐时,一跤;在当院,一跤。这三跤来得快去得快,大家措手不及。老人紧紧搂住了骡子的脖子。骡子的脸上顿时潮湿一片,是骡子的眼泪,也是甄菊花脸上的血……
后来的日子,卞旭东用隋建华家的骡子,亲自当隋建华家的帮工:耕,种,碾,打。按惯例,每次春秋播种,早饭、午饭由梁秀丽送到地头。梁秀丽走在七上八下的羊肠小道上,饭、菜、碗、筷都安静地沉睡在梁秀丽挎在臂弯处的鋬篓里,到了地头,一切都醒了。
乡下人有句口头语:有了送饭的,有了吃饭的,日子就不再沉睡。
我发现,我们城里人只要和农民交心,农民对待你就像亲人似的,面对亲人,心窝窝里的话也乐意掏给你听。后来的一次家访,我听到了一个更加离奇的传言,也是关于骡子的。这个关于骡子的传言,起源于一次矿难。传言中的主角儿除了骡子,还有两个异性主人公:隋建华和周爱翠。
关于矿难本身,这里的农民好像已经习以为常了,死亡和伤残似乎早已麻痹了人们的神经。与传言有关的那次矿难发生在我支教的第三个月。那次未经媒体披露的不是太著名的矿难,井下死了好几个,其中就有野鹊湾一带的青年农民,恰恰隋建华没死成。矿难发生在傍晚,这是隋建华帮助周爱翠洗锅抹灶的时间,三班倒的农民工有的吃完饭已经早早进入了梦乡,有的结伴到镇子上买彩票去了,有的深入井下干活。矿难发生的时候,隋建华和周爱翠两人都不在现场,两人都在食堂里准备第二天的伙食。平时,矿上常有小工头、外地民工伺机欺负周爱翠。离开女人久了,男人们就变成了野兽。有一次,一个小工头闯进食堂,二话没说就扒拉周爱翠的裤子,吓得周爱翠破门而出,毫不犹豫地一头扎进刚刚从井下上来的隋建华怀里。
隋建华紧紧地抱着周爱翠,朝小工头怒吼:狗日的瞎眼了你,我女人,你也敢上手啊?!
我女人就是我妻子的意思。从此,隋建华每天中午、傍晚都要从井下上来帮周爱翠挑水、劈柴、揉面、洗菜。后来的情节,像我们平时听到的极具文学意味的段子一样,连人物对话的风格、色彩、形式什么的,都齐活了。说是矿难发生那天傍晚,小卧室里,周爱翠回过头,用毛巾擦去隋建华满脸的汗水,说,你和上学时一样,还是那个脾性,如果不是你呵护我,我就被这帮饿狼连骨带肉吞咽了。
你是不是想旭东了?隋建华说。
是的,咋能不想啊!周爱翠说,和你想你的秀丽是一个意思。
其实……隋建华说,我知道,你还在想一个人。
是的,想董家崖的董承志。周爱翠说,你晓得,当年上高中时,我和他偷偷谈过对象,为了证明我们的爱情,我和董承志还到庙里发过誓,他后来被枪毙后,我心里狠狠诅咒了他十五年,一直以为他是个爱情的投机分子、可恶的强奸犯。
我知道你的心思。隋建华说,我从来没有告诉过旭东,告诉他,他会有想法的。
咱邻里乡亲的,又是老同学,我了解你。周爱翠说,承志转世成骡子的事儿你听说过吧。
听说过,前些年传得很凶。隋建华说,谁也不晓得是真是假。
关于骡子说话的事,我其实是亲身经历者,太让我伤心了,一直不敢告诉你。周爱翠说,其实,那头会说话的骡子,就是你卖给我家的那头。
周爱翠继续说,骡子来到我家的那晚,我冥冥之中就觉得这不是一头一般的骡子,它准和我有一层啥关系。周爱翠说,趁旭东不在意,我专门到牲口圈里看过骡子,骡子也定定地看着我,它突然说话了,它的第一句话就是:爱翠,我是承志啊!希望你不要害怕。真奇怪,我当时真的没害怕,只是睁大眼睛看着它。它接着告诉了他弟弟董远志的情况。我这才知道,你家保国就是死在外边的他弟弟董远志。当初董远志北上打工期间,被一个城里老板包养的二奶——一个女艺人看准了,要偷偷包养他,他一气之下真的就把女艺人给杀了。骡子告诉我,弟弟董远志好傻,弟弟坚信哥哥是被冤死的,就索性在女艺人那里实践了一次。弟弟马上被城里老板高价雇来的民工悄悄谋害了……
啊啊,咋会啊?隋建华语无伦次了,说,你……你的意思是,我儿子保国是他弟弟董远志投的胎?
话说到这里,隋建华的脸刷地黄了,像兜脸泼了一层米汤。
你……你就别问了好不好!泪珠儿从周爱翠的睫毛上滚落下来。周爱翠说,要说最伤心的,是我,那天我亲了骡子,它却没有反应。
你可以想象,那样的夜晚,外边一定是出月亮了,月光说不上好或者不好。两个人都有些紧张,还有些害怕。隋建华第一次感受到了周爱翠的体温,这是他离开村庄后感受到的最亲切的温度。在隋建华坚强有力的臂弯里,周爱翠所有的细胞都放松了,多少个日夜的担惊受怕,此刻都不存在。两人毕竟是第一次,在配合上尚有些凌乱。后来,当隋建华终于把自己滑进周爱翠体内的时候,说,爱翠,咱庄稼人离开村庄,离开土地,活得没皮没脸,就剩下这点快乐了。
窗外的秋风呜呜作响,鬼叫似的。
咴儿——咴儿——。这是另一种声音。
像是骡子的声音。隋建华说。
放心吧!骡子在我家,旭东会照顾好的。周爱翠说,你知道,他是个侍弄牲口的好把式。
我后来判断,关于骡子说话的传言,十有八九,这就是源头。
关于矿工的命运,不是我要讲述的主题,有些事情,不说你也知道,比如黑老板们手里牢牢攥着民工们的工钱,谁也休想擅自回家忙土地上的营生。我要说的是事情的另一面,也就是为数不多留守在村里的学生家长的生活秩序。比如遇到往年,隋保国同学的母亲梁秀丽逢着秋耕秋播,浑身得脱一层皮,脸色像打蔫儿的茄子。儿媳妇灰烬火灭的样子,会把婆婆甄菊花的目光击碎成玻璃碴儿。都说甄菊花爱美,也欣赏儿媳妇的美。梁秀丽在镇中学当学生的时候,甄菊花就看上梁秀丽了。这是当年的村妇女主任甄菊花的过人之处。刚刚实行联产承包那阵,多才多艺的甄菊花重整旗鼓,在全公社恢复起第一个秦腔戏班子,村里的不少壮汉子、俊少年、俏媳妇年年都要登台扮演生、旦、净、末、丑。为此,甄菊花年年被公社、后来的乡政府评为基层优秀妇女干部。那样的舒心日月,儿媳妇这拨没赶上,他们赶上了离乡背井。前些年,甄菊花的依靠剩仨:骡子、拐杖、儿媳妇。这些年,剩俩:拐杖、儿媳妇。
今年的秋收似乎并没有把儿媳妇压倒。儿媳妇像坡上的杜鹃,粉处照样粉着,红处照样红着,眉眼儿甚至也活泛了,一眨,像雨点儿往旱田里砸窝窝儿。
雨点儿带来的潮湿气息同样滋润着甄菊花,欣慰从心头生长出来。她先是高兴,后来就有些纳闷。啊呀呀!真是活见鬼了,儿媳妇咋会这么滋润哩?!甄菊花干瘪的耳朵开始从白发中钻出来,生锈的瞳仁里注入了警觉的红丝。
她隐约嗅到了儿媳梁秀丽和卞旭东的关系。
我讲到这里,你不难听得出来,这一切和隋保国同学今夜的话题,一如电线的正负极,是那么针锋相对地连接在了一起。也就是说,甄菊花变成隋保国的爸爸——自己儿子的故事,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的。
四
兄弟,你真傻啊你!你这是要干啥?
我牢牢记住了今夜隋保国讲述中骡子说过的话。听完隋保国的讲述,我把隋保国送出房屋,夜毫不客气地吞噬了我们,在夜黑咕隆咚的胃里,我们是多么的经不起咀嚼。不少教职员工的宿舍还亮着灯,泛白的窗口把夜撕成了一排排硕大的窟窿,像暗夜的一个个胃穿孔。老师们在胃穿孔里备教案、批作业。其实,一波又一波的打工潮掀起后,有过半的学生都辍学了。无奈归无奈,丝毫不影响乡村教师的耐心和敬业。
隋保国紧紧地攥住我的手,说,秦老师,你听见什么了吗?
什么也没听见啊。我说。
但是我听见了。隋保国说,听见我家那头骡子在叫。
我没敢追问骡子在叫什么,或者说什么话。我只是一位从城里来乡村支教的普通教师,基本的属性是人而不是金钱豹,都说金钱豹的胆子是最大的。
漫天繁星。一弯孤单的月亮挂在黑黝黝的山顶。隋保国的神情和口气带着一种冰窖里才有的低温,而且还缺氧。我感觉到脊梁上有钢丝一样的冷气正从脊椎里一穿而过,又四散分开,身躯成了网在兜子里的冰坨。但我继续笑着开导他,别胡思乱想了好不好,你们隋卞村离咱野鹊湾中学二十多里山路,你准是听错了。
秦老师,我没听错,真的没听错。隋保国说,事到如今,您还不相信您的学生吗?
那晚把隋保国送到学生宿舍,我就匆匆回到了我的房间,后来困了一会儿,却神经质地做了一个梦,梦中是一片刚刚大爆炸后的废墟。爆炸发生在煤矿上,连矿上的食堂都掀翻了,死了不少人。许多人都在忙碌着做善后工作。从食堂的废墟里发现了一男一女的遗体。有人在窃窃私语。我从他们的窃窃私语中,了解到遇难者就是隋保国的爸爸隋建华和卞旭东的妻子周爱翠。太惨了!不过旁边就是去天堂的路,铺满了美丽的鲜花,鲜花的品种多种多样,充满奇异的芳香。
尽管是在梦里,我没忘牢记这次大爆炸的时间,我看了一下手表,据此推算,大爆炸发生的时间,不偏不倚,正好是前天。
这个时间,恰恰和隋保国目击地头的情景吻合,也就是说,大爆炸后的第二天,隋建华的亡灵就以阴间才有的速度返回故乡,把阴魂附在亲生母亲的身体上,来到了地头。地头的情景,借用隋保国的话,就是:听到骡子说话那天,我真的把奶奶看成是我爸爸了,奶奶抡起拐杖准备扑向光着身子的卞旭东叔叔和妈妈的时候,突然就变成我爸爸隋建华的样子了……
我惊醒了。好静!窗帘纹丝不动。四周仍然停留在夜中,我期待着起床的铃声把晨光带进来,铃声却迟迟没有敲响。我没敢继续期待听见什么,我用棉花团子使劲塞了耳朵。
你猜我塞耳朵干吗?我担心听见“咴儿咴儿”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