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次见养蜂的外地侉子,三宝有两个发现。他发现那侉子右手的大拇指旁还有一个大拇指,是个六指。还发现那侉子能听懂他说的话,可他非得一个字一个字慢慢说才行,稍微快那么一点儿,侉子就一脸纳闷儿听不懂了,好像他倒是侉子似的,什么事儿呀!
三宝这天去村东的十里坡锄荞麦,刚走到地边,脖颈上火辣辣一疼,让一只蜜蜂蜇了一口。蜜蜂“嗡”地从眼前飞走,他疼得两眼生泪,捂着脖子原地打转。我操!他跺跺脚想,哪儿不能叮?偏偏叮脖子,疼死老子了!旁边草摊上,有整齐的蜂箱和一顶小帐篷,一个身材矮小的男人弯腰立在蜂箱前。一顶特制的带有面罩的草帽,长袖橡胶手套,让那人显得怪模怪样。三宝四下扫了一眼,脱口呀了一声。坡上坡下胡麻开花了,蓝汪汪一片,清凉的地气中有一缕熟悉的味道。几天不见,胡麻开花了?不知从哪儿还来了一个放蜂的人?他想,怪不得呢,叮我的不是野马蜂,原来是一只蜜蜂!养蜂人站直身子,也瞭见了三宝。三宝一只手捂着脖子,龇牙咧嘴还在打转。养蜂人朝他走过来。
三宝生气地说,你你……你的蜜蜂叮我脖子了!养蜂人撩起纱网面罩,脸露出来了,三宝看清了他的五官。他脸膛瘦小,五官紧凑,额头、眼角、嘴岔有几条皱纹,皮肤松开时白得反常,像些怪虫子。他咧嘴说,大哥,对不起,我给你把蜂针拔出来。养蜂人说话侉侉的,外地口音重是重,三宝还是听懂了。他告诉三宝,被蜜蜂给蜇了,先得将“蜂针”拔出来,要不就会起一个大包,得疼好几天。三宝想知道拔出“蜂针”几天就不疼了,问了一声。侉子没听懂,一个劲儿眨巴眼。他又问了一遍,侉子还是听不懂,盯着他说,你再说一遍好吗大哥?三宝不想再问了,指指脖子,示意侉子赶快动手。侉子脱了手上的橡胶手套,手也像脸一样紧凑,手指靠得很近,细细的短短的。三宝觉得不知哪儿有点别扭,看出问题是出在他的右手上。他右手大拇指的根部,多出一个大拇指。也就是说,他的右手有两个大拇指。两个大拇指一模一样,指甲也一模一样。当时三宝最上心的一件事,不是什么“蜂针”,也不是他比别人多长了一个大拇指,而是一个养蜂的外地人,迟不来早不来,为啥胡麻开花了,他刚好就赶来了,这不是很奇妙吗?侉子踮起脚尖,抬高下巴,看三宝的脖子。三宝觉得脖子麻疼,憋得要命,索性蹲在地上。侉子嘴里呜噜呜噜响,一只手在三宝的脖子上揉搓了几下,指甲抠进肉皮,捏住“蜂针”拔出来了。侉子说,这下好了!三宝看见,“蜂针”半厘米长短,一头粗一头细,还真的像一根针,更像是一截牙签一根竹刺。三宝暗想,好什么好?还是疼!侉子弯腰从塄头上揪下一撮黄蒿叶,拈成一团,拈出绿汁儿,擦着三宝的脖子说,这下好了!三宝试出脖子上凉森森的,似乎真不那么疼了。
三宝拉着大锄,顺着垄背一趟一趟来来回回锄荞麦,脖子像是没被蜜蜂蜇过,没觉得脖子疼,一口气锄了大半堰。临近晌午,三宝扛着大锄走出荞麦地,上了地头的土路,一眼看见草摊上的蜂箱、帐篷和那个矮小身影,觉得脖子又疼开了。侉子向他招招手说,等等,大哥你等等。三宝摸了一把脖子,懒得跟他过话。“蜂针”不是拔出去了吗,黄蒿叶不是擦过了吗,等什么等?也就没停步,踢踢踏踏往坡下走。路边的胡麻地里,起起落落有好多蜜蜂。三宝上身只穿着一个腰心,光胳膊露肉,怕蜜蜂再来叮他一下,越走越快。可是,没走出多远,侉子从背后追上来了。侉子吆喝道,大哥等等,你等等!三宝回过身子,看见侉子手里拿着一个大玻璃瓶,也就猜出了八九分。侉子说,大哥,我送你一瓶蜂蜜,算是替蜜蜂向你赔个不是。三宝想,这就对了,你的蜜蜂能白白叮我一口吗?一边说,没啥没啥,蜜蜂懂个啥,不用赔不是!侉子没听懂。三宝摇摇头,一个字一个字说,不、用、赔、不、是!侉子听明白了,讨好地笑着说,算我送你的,交个朋友,这总行吧?三宝飞快地想,这不妥,蜜蜂叮了一口,就要人家一瓶蜂蜜,沾沾皮四两肉,雁过拔毛,这不是跌皮讹人吗?嘴里却痛痛快快说,哈哈,你要这么说,俺收下得了!
下地回了家,三宝举高大玻璃瓶冲二改说,你看这是啥?一瓶蜂蜜!二改把饭做熟了,正抱着不足两个月大的孩子奶孩子,随口问,买了一瓶蜂蜜?三宝把脖子伸向二改说,看见了吧?二改问,脖子?三宝说,脖子上有啥?二改说,汗毛?三宝不耐烦地说,我脖子上有没有一个大疙瘩?二改重又瞧了一眼说,哟,还真有一个!三宝要把头抬起来,闻见奶味儿,摸摸孩子的胖脸蛋儿,打了一个哈哈。三宝站直身子,指点着玻璃瓶说,这蜂蜜可不是买的,是我脖子上那个大疙瘩换来的!
吃着饭,三宝把十里坡上冒出的事儿告诉了二改。饭后,三宝躺在炕上歇晌,呼噜打得山响。孩子尖着嗓子哭叫,怕吵醒三宝,二改抱着孩子出了家,坐在街门口的一颗碌碡上。她的裙子是新的,白得像云,蕾丝边儿,还没穿过新鲜。怕弄脏裙子,她憋住气吹了好几口,吹走碌碡上的浮土,坐了上去。
村东几里外就是十里坡,二改朝那边看,满眼的绿,看不出胡麻开花了。去年春天种地时,她跟三宝结了婚,一切都变了。她家和三宝家住在村西,两家只隔一条道是近邻,一条胡同里出出进进,三宝成了大后生,她成了大姑娘。给三宝说媒的人好多,给她说媒的人也好多,有外村的也有本村的,全泡汤了。没人给他俩说媒,他俩却突然结婚了,一块儿住进了村东的新房。三宝原来按村亲称她的爹娘叔叔婶婶,后来叫外父丈母娘,起先还别扭,没过多久叫顺口了。她原来叫三宝的爹娘大伯大娘,后来叫公公婆婆,别扭了一阵也顺口了。谁能想到啊,一眨眼孩子快两个月大了。她当姑娘还没当饱,直到眼下,也接受不了一个事实。自己本来是一个自由自在的姑娘,为何不知不觉就成了孩子娘了?生了孩子,孩子就把她拴住了,没法再跟三宝一块儿下地。野外好,野外有意思,她想念野外。野外有山有河有风,有树有花有草有鸟有虫子,有庄稼叶子摩擦的声音,有好闻的气味儿……在野外干罢活,回了家吃得香睡得实,那才叫痛快!从小到大,二改在野外跑惯了,干惯活儿了,现在整天钻在家里,憋蜷得怪难受。这不,胡麻开花了,她还不知道呢!想到胡麻花,她随之想到了蜂箱、帐篷,还有一个放蜂的外地侉子。什么?那个外地侉子的右手上有两个大拇指?她抬起自己的右手呆呆看,想着大拇指一旁还有一个大拇指,兀自笑出声来。她想,那还叫手吗,成树枝了啊!孩子不闹腾了,闭着眼睡着了,小嘴不时地鼓嘟几下,像在含着奶头吃奶。三宝说过,等儿子大点儿了,要再生一个女儿。是啊!她想,有儿子了,哪能没有女儿呢?她发现自己坐在门口的碌碡上,大白天人来人往的,居然敞着怀,奶头红红的,肚皮白花花的,肚脐窝儿浅浅的圆圆的,脚上还趿拉了一双拖鞋,袜子也没穿……金的银的,结了婚全成了猪的狗的,可真是这么回事儿!一时冲动,不由自主抬起手来,掐住孩子的脸蛋拧了一把,拧出一个吓人的红印儿。后来她想到了那一瓶蜂蜜。有福大伙儿享,她打算把那瓶蜂蜜分成三份儿,一份儿留下,一份儿送给爹娘,一份儿送给公公婆婆。
从这天起,一连几天,三宝下地回来,总跟二改叨咕那个养蜂的外地侉子。这说明,他跟那侉子交往频繁。三宝说,那侉子是湖北十堰人,他爹过两天也要来。二改不感兴趣,没搭理。湖北在哪儿,是圆的是扁的她都不清楚,想都想不出眉目,跟自己有啥相干?有一次,三宝说,我弄明白了,他跟我一个属相,也是二十四岁,也结婚了,媳妇也生了一个儿子。二改觉得还是跟自己没相干,也没搭理。又有一次,三宝说,哈哈,我还念过两天初中,他连初中都没念过,睁眼儿瞎!没等二改接茬儿,又接着说,他有一支竹笛,没事儿就吹,硬好听的。二改忍不住了,顶撞说,有完没完了?你跟我过还是跟他过啊!三宝翻翻眼睛,不吭气了。有件事更叫二改受不了。一天下地回来,三宝腋下夹着一大包脏不拉叽的衣服,居然有大裤衩和袜子,吃罢饭坐在院里洗开了。二改知道这包衣服是打哪儿来的,看稀罕似的看着三宝,挖苦说,呀,你还会洗衣服?三宝咧咧嘴说,他……他吃水得来村里弄,洗衣服不、不方便。二改撇嘴说,贱骨头!她要让他洗个够,转身进了家,搜寻出一堆被罩、褥单、衣服,还有给儿子擦屁股用的一大团烂布褯子,扔到了他跟前。三宝没说什么,洗了整整一晌午,一直洗到了起晌。二改怎么都没有想到,一天傍晚,三宝下地回来,把那个养蜂的外地侉子引到家里来了,手里提着一瓶酒,还有一大块猪头肉,一包花生米。
侉子像影子一样,跟在三宝屁股后头进了家,二改吃惊极了,十分地窝火。太不像话了,也不吱一声,就把一个生人领到家里来,眼里还有没有她二改了?当着侉子的面发火不合适,侉子走后,她饶不了他,非得大吵一顿不可!她浮皮潦草看了侉子一眼,简单笑了笑。侉子愣了一下说,嫂……嫂子好。三宝一个字一个字说,你比我大半岁,我比你小半岁,你不能叫她嫂子!侉子盯着二改怀里的孩子,搓着手说,太可爱了,小侄儿太可爱了!二改只得手忙脚乱应付。孩子不会坐,她先把孩子放在炕上,让他“坐”着,用被子围严实,又拿枕头倚住,又手忙脚乱倒水。接着炒了几颗鸡蛋,炒了一盘豆腐。
两个人坐在炕上喝酒,二改忙着和白面擀面条儿,时不时往炕上溜一眼。她特别留意了一眼侉子的右手。好家伙,他的右手真是两个大拇指,看上去别扭的不得了。老是听三宝念叨他,没见面二改对他可以说就相当熟悉了。他是哪里人,长啥样儿,年龄多大了,有没有媳妇和儿子,她都一清二楚。她还知道,对他说话不能快,要不他就听不懂。还知道他会吹笛儿……可见了面,她还是泄气。他又黑又瘦,几乎就是一枚干姜,白衬衣掖在灰裤子的裤腰里,显得宽松肥大。三宝宽眉大眼,人高马大,可以说是一个相貌堂堂的人。他俩坐一块儿也太不般配了!二改一边擀面条儿一边想,三宝咋就会对这么一个人感兴趣?侉子令人生厌。他上炕坐下,掏出烟来,先对二改说,嫂子抽一支?二改摇摇头,暗想,女特务才抽烟,我是女特务吗?三宝嗔怪道,咋你又叫她嫂子?侉子递给三宝一支,自己叼一支,点着了抽。侉子问,你们这里女人不抽烟?三宝反问,你们那里女人抽……抽烟?侉子吐出一口烟说,抽啊!三宝和二改听了,先后意外地哦了一声。侉子说,不止我们那儿的女人抽烟,好多地方女人都抽,广东、云南、四川女人就抽,东三省黑吉辽女人抽得更厉害!三宝拖长声道,是——吗?本来二改也想是吗一声,三宝是吗了,她就没再是吗。侉子说,那是!又说,不止中国女人抽,外国女人还抽呢,俄罗斯、印度 、蒙古的女人就抽,西方更多,男人女人一半对一半……听得三宝和二改大瞪眼。二改心想,一个睁眼瞎,咋连外国女人抽烟都知道呀,真的假的呀?三宝斟满酒,两人仰起脖子喝了一盅。
一瓶酒喝下半瓶,侉子和三宝都有酒意了,明晃晃满脸汗。侉子是个话痨,不叫嘴闲,天上飞的地下跑的,逮住什么说什么。二改把面条擀好了,水也烧开了,要等他俩喝的差不多了再下,坐在炕沿上,听侉子说话,一边看电视。电视上预告天气,说到云南,侉子指着电视说,你俩去过云南没?三宝不好意思地笑笑说,不瞒你说,县城我也就进过两趟,给俺爹抓药一趟,跟她领结婚证一趟。又指着二改说,嘿嘿,她就跟我领结婚证进过一趟。侉子长叹一声说,云南好地方啊!他一口喝下一盅酒说,云南有十八怪!他伸出紧凑的右手比划着,像说快板一样,连声说,鸡蛋用草串着卖,摘下斗笠当锅盖,三个蚊子一盘菜,四季服装同穿戴,姑娘被人叫老太,和尚可以谈恋爱,老婆爬山比猴快,新鞋后面补一块,竹筒能当水烟袋,脚趾常年露在外,娃娃全由男人带,这边下雨那边晒……一口气说全了十八怪。三宝和二改听了,都来劲儿了。二改抢着问,什么什么,三个蚊子一盘菜?侉子说,云南蚊子大!三宝问,娃娃全由男人带?侉子说,呵呵,好多地方男主外女主内,那里是反的,女主外男主内。三宝叫着说,好好好,我咋就没投胎到云南!侉子不知是吹牛,还是真的见多识广,拍拍胸脯说,我哪儿没去过?我哪儿都去过,不信你们问,天下事就没我不知道的!三宝是想问个什么,还想最好是问一个偏偏他答不上来的,把他的嘴堵住,想了好久,脑子里空堂堂的,硬是没有想出来,只好没问。二改也没问。
大概是酒喝多了,有酒壮胆,侉子瞄上了二改。他眯眼上上下下瞄了二改两眼,指着二改对三宝说,嫂子能当模特儿!三宝不满地说,你还叫她嫂子?侉子没理三宝,眯眼瞧着二改,点点头独自说,是的,能当模特儿!二改从电视上见过模特儿。模特儿是一种跟人不大一样的人,不说不笑一个跟一个板着面孔迎面走过来,猛地站下,掉转身扭着屁股走回去,真想不出她们是不是也要吃喝拉撒睡,一个比一个洋气。我能当模特儿?二改几乎是吓了一跳,她想,这不是拿砖比天吗?哪跟哪啊!她挑衅地回头看了侉子一眼,挑衅地问,我能当模特儿?侉子说,当然了,嫂子是九头身身材,腿是身高的三分之二,脸蛋对称,没胎记,天生的一个模特儿!二改觉得他好像不是在开玩笑,说得好像有那么点儿道理。结结巴巴问,九头身……身材?侉子撇嘴说,身子九个头那么高,就叫九头身身材!二改“咝”地吸溜了一口气,动手下面……
侉子走后,二改没跟三宝大吵,也没小吵。
夜里二改好歹睡不着,耳音里满是侉子呜里哇啦的声音,乱糟糟一团。侉子说,天上九头鸟,地下湖北佬,湖北人脑子最好使,是正宗的南蛮子,荆州人又是南蛮子里的南蛮子,叫荆蛮;他说大西北的青海盐多,有珍珠盐玻璃盐珊瑚盐水晶盐,还有雪花盐和蘑菇盐,察尔汗还修了一条盐公路;他说山东有个地方叫郯城,产一种板栗,吃了能把人香得像蚂蚱一样乱蹦;他说苗族姑娘穿“银衣”,牛角、项圈儿、连环套、压领、披风、耳环、手镯、小铃铛儿什么的,全是真银的,百褶裙有三四十层,一件不止一百个褶子,有五百多个褶子……三宝知道这些吗?难怪三宝要给他洗衣服呢!胡乱想着,二改有了近似于妒忌那样的感觉。噢,三宝跟他见面多,还不知听他说过多少比这更稀罕的事儿呢!三宝还会把他带到家里来吗?夜深了,二改劝自己说,二改呀,睡吧睡吧,这跟你没关系!她睡不着。又想,人不说了吗?人人都有朝廷相,人稠地窄轮不上,九头身身材的人多了,哪能都当模特儿!后来从村东十里坡那边,忽忽悠悠飘来一缕笛声,一群穿“银衣”的苗族姑娘站在她眼前,手梢白皙修长,一片银饰闪烁着细碎的微光,像月夜的水面……她睁开眼睛,看见三宝和孩子睡在身旁,孩子像个小酣狗。天大亮了。
早饭后三宝下地走了,二改喂了鸡,想到了那瓶蜂蜜。她把蜂蜜分成三份儿,抱起孩子带着两份儿去了村西,给娘家和婆家送蜂蜜。
好久没下雨了,种庄稼没雨不行啊,庄户人心里不踏实。这天,三宝下地回来,皱着眉头啰嗦旱情,没完没了的样子。二改烦了。一只眼的耗子,离不了墙根,就不能说点别的了吗?她不想听他唠叨这些,打断他的话说,没有不下雨的老天爷!三宝闭嘴了,蹲着闷头抽烟,也是没完没了的样子。二改看出来了,三宝还在想雨想庄稼。她没好气地笑了一声,怪声怪气问,今儿个没见你那个养蜂的侉子?三宝嗡声说,咋没见,见了。她问,他跟你说啥了?三宝说,说你。二改的脸一下子白了。三宝说,他夸你做下的面条好吃。停停又说,他爹再过两天就来了。
二改又一次见到侉子是个意外。像往常那样,三宝起晌下地走了,她在家嫌憋闷,又坐在街门口的碌碡上哄孩子。她今天没穿那件白得像云带蕾丝边儿的裙子,穿着一件蓝得像湖水样的裙子,脚上仍没穿袜子,懒懒散散趿拉着一双拖鞋。不知什么时候,一抬头看见了侉子。他提着一个大塑料壶,来村里提水,还要顺便买两包蜡,刚好从街门口路过。两人一见面,意外地愣住了。二改当时一阵紧张,忙不迭站起来,都不知说什么好了。她说,你……你,进家坐坐喝碗水吧。侉子站在当道上,满脸吃惊的样子,迟疑了一下,看了她一眼,想想说,好的。
二改抱着孩子走在前头,侉子跟在后面,进了街门往家里走,两人谁都没说话。到了家门前,二改停下,站在门台一侧,让侉子先进。侉子又看了她一眼,没客气抬脚上了门台。二改跟着他进了家。一堂两屋,相当于楼房的一室两厅。进门就是堂地,靠墙摆着沙发茶几,墙上挂着三宝和二改的结婚照,一个穿着大红婚纱,一个西装革履,手里拿着一束塑料花,笑得都很忘我。还贴着大红大绿的年画。侉子在沙发上坐下,二改就抱着孩子给他倒了一碗水。村里人不喝茶,家里没茶,二改取出玻璃瓶,要往碗里挖一勺蜂蜜,侉子欠欠身子说话了。他生硬地说,嫂子,不敢不敢,我不吃蜂蜜!二改难堪地拿着玻璃瓶,不知如何才好。她真是想不通,一个养蜂的人,偏偏不吃蜂蜜。侉子倒像是主人,劝二改说,嫂子也坐吧。二改没跟他并排坐在沙发上,搬了一把不锈钢椅子,坐在了他对面。孩子哼哼吱吱拿头拱她的胸脯,她习惯性地撩起腰心,要喂孩子奶,慌忙又掩上了。又看见自己露在裙子外的大腿白晃晃的,忙拉了一下。她看了侉子一眼,侉子红着脸也在看她,两人都笑了笑,别扭极了。她急着想说句什么话,一句都贩不上来,心跳得咚咚响。她说,你……你喝水。侉子就听话地用他的那只长着六指的右手,拿起杯来,抿了一口,又小心地把杯子放在茶几上。那天黑夜没看清,他原来并不多么太低太瘦,并不多么太黑……她颠三倒四地想,那天黑夜他挺能说话呀,一句赶一句,别人都没有插嘴的缝儿,今天他怎么不说话了,缩着身子坐在那儿,看上去还一副窝囊相?她忸怩了一下问,你咋不说话?侉子又拿起水抿了一口。二改想,是不是我说话太快了,他没有听清,又一个字一个字慢慢说了一遍。他放下水杯说,天气真热!二改想说,过几天入伏了会更热,比现在还要热得多,马上又觉得这不都是废话吗?二改想想问,你养了几箱蜜蜂?问罢就觉得自己说话又太快了,正要重说一遍,侉子答话了。他说,四十箱。她又问,一箱蜜蜂产多少蜂蜜?他说,三十斤,公斤。她看出来了,无论她说多么快,他都能听懂了。她想,湖北佬儿到底精明!
两个人坐了一阵,东一镰刀西一斧子,也不知说了些哪国话。孩子睡着了,二改抱着孩子进了里屋,把孩子放在炕上,又从里屋返出来,又坐在了不锈钢椅子上。她想听侉子说话,说那些她不知道的外面的怪事儿。侉子却站起来了。他说,嫂子,我得走了。二改的头“轰”地一下。啊?他怎么能走,他不能走!她站起来挡在他面前。她说,你……你再少坐一会儿好、好吗?居然是乞求的口气。侉子面无表情站着。她忽然感到一阵委屈,像是他欠着她一笔债似的。她恶狠狠说,你给我坐下!侉子说,我……我我……说着一把将她拉进怀里,紧紧抱住,在她的脸上嘴上脖子上肩膀上乱吻开了,疯了似的嗅她身上的奶味儿、汗味儿。他的力气极大,抱得她不知哪儿生疼,亲得她喘不过气来。她想把她推开。她眼前发黑,觉得自己要瘫到了,也紧紧抱住了他……后来孩子醒了,一直在哇哇大哭。孩子的哭声没有影响他俩在沙发上大汗淋漓。后来孩子不哭了,可能是又睡着了吧。完事后他俩没有立即分开,还光着身子抱在一起。他把嘴探在她的耳边,小声说,三宝大哥人好,我就怕对不住他,我还是对不住他了。她说,你不能走,不能走……
送走侉子,二改急忙跑回家。孩子原来没睡着,是哭累了,不哭了。他仰躺在为他特意缝制的荞麦皮小褥子上,嘴里含着一根指头,眼珠黑溜溜在看房顶。孩子饥了,早饥了,她赶紧把孩子抱在怀里,撩起腰心奶孩子。含住她的奶头,不知为什么,孩子怪可怜的样子,吃着奶哭了好几声。她一边奶孩子,一边还在想侉子说过的话。刚才他俩坐在沙发上说了好多话。他到底是一个健谈的人,打开话匣子,一直说个不停。由于他说得话太多了,她几乎记不起他都说了些什么,甚至想不起他说过的一句完整的话。只有一个印象是清晰的,外面大得没边没沿,外面有好多与村里不一样的新奇的东西……他出门的时候,她问他还来村里取水吗?他回答得有趣,她满意。他说,鱼儿离不开水,人也离不开水!
傍黑,收工时分,二改凭空觉得一阵不安。后晌……啊?她想到了侉子,当下出了一身冷汗。我叫侉子给睡了?直到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跟侉子睡觉是一件什么事儿了,这不就是通奸吗?她越想越严重,紧张地想,我走外道了?我把身子给了侉子?这可不是小事儿啊!我成什么人了啊!她觉得自己闯祸了,害怕得趴在炕上哭起来。她哭着想,我跟上鬼了,我该把侉子从家里赶走啊,我完了……天黑了,三宝下地回来。三宝一进家站在二改面前,直直看着她,劈面问,后晌侉子来咱家了?二改惊得腿都软了。三宝破口笑着说,侉子都跟我说了,他说你给他倒了一碗水,说你是个百里挑一的好媳妇,直夸我有福气!她缓过一口气,觉得快要虚脱了,失神落魄想,怎么会是这样呢?
下了一场雨,一场不大不小的雨,一场正好的雨,庄稼不旱了。三宝的情绪又好了,天天劲头十足扛着大锄下地锄田。十里坡的荞麦锄过了,又去了这梁那沟,锄莜麦、黑豆、山药啥的。侉子提着大塑料壶进村取水,来找二改幽会,有时是前晌,多是后晌。侉子进了家,二改当然没有撵他走。她喜欢听他说话。他的话陌生、新鲜、刺激,太神秘太醉人了,太让二改着迷了!她听了还想听,老就听不饱,胃口越来越大了。哪天他要是不进村取水,不来说点什么,她就没着没落害了病似的,觉得这一天无论如何也是白活了。有几天,他天天要进村取一趟水,一个人能吃多少水呀,这是来取水吗?二改害怕了。人多眼杂,哪有不透风的墙,传出去还有脸见人吗?她绕着弯儿跟他提到了三宝,告诉他三宝不好惹,要是知道了这码事儿,一定会耍刀弄棒闹翻了天。侉子抱着她,一脸不屑说,嘁,他呀?亲眼看见了,他都不会相信这是真的!可别说,还真让侉子给说着了。一天后晌,侉子坐在沙发上跟她说话,把她逗得咯咯笑,三宝有事提前下地回来,一头撞进了家。他要是早回三五分钟,那可就撞到枪口上了。有好多迹象,能看出家里刚刚发生过什么事。三宝忽略了,不但没起疑心,还一个劲儿追问二改笑什么,非让她重说一遍不可。她只好说了一遍。侉子向她眨眨眼,意思是说,怎么样,我说得没错吧,三宝这不亲眼看见了,有什么事儿?你就放心好了!临黑侉子站起来要走,三宝不依,拉着他又坐在沙发上。三宝拍拍他的肩膀,指着二改,笑呵呵说,你不是爱吃她做下的面条吗?
村外不是梁就是沟。三宝在这梁那沟锄地,抽空就往十里坡跑,去找侉子闲磨牙,回了家照样没完没了唠叨侉子。有天晌午,下地的人都回村了,三宝没回来。二改做熟了饭,还是不见三宝的影儿。起先她要等他回来一块儿吃饭,等得锅里都没热气了,便气呼呼地想,啥时候了,那么大一个人,不懂天明地黑了吗?不懂饥饱了吗?她气呼呼吃了饭,躺到炕上就睡。一觉睡醒,揭开锅盖看,给三宝丢的饭还在锅里。二改不生气了,担心起来,咋想都是出了什么意外。越想越后怕,要不是孩子太小,真想跑到野外去找找他。这天后晌,侉子也没来村里取水,没来跟她说话,二改一个人在街门外的碌碡上坐了一后晌。这半天,她心慌意乱,从未有过的泼烦,后来像干了一天重活那样,周身酸困,有了疲倦的感觉。快天黑时,二改决定去村西一趟,把三宝晌午没回家的事儿告诉公婆,三宝却一阵风似的回来了。二改恼火地说,你还活着?三宝抬手晃了一下,摇摇头说,别提了。二改绷着脸不理他。三宝说,侉子病了!二改听了,气顿时消了,心里乱成一团。三宝说,晌午,他下地从十里坡路过,没看见侉子在蜂箱前忙活,小帐篷的门关得严严实实,怎么都觉得有点不妙,拔了一把黄蒿护着脸,进了小帐篷,果然看见侉子裹着被子一动不动窝在床上。他以为侉子死了,伸进手去摸了一把,像摸在炭火上一样,才知他还没死,是在发高烧。三宝急了,连忙跑回村买了药,又跑到十里坡,用侉子的煤油炉烧了一壶开水,喂他喝了药。他放了一身大汗,才哼哼吱吱省过人事来了。太悬了,要不是三宝,侉子弄不好真就把小命送在十里坡了。二改忘了遮掩,失态地问,侉、侉子好了吗?三宝说,好点儿了!二改松下一口气。三宝讨好地看着二改,磨蹭了一下说,二改,我专门跑回来,是想跟你商量个事儿。二改没吱声。三宝吞吞吐吐说,你想啊,侉子一个人,野天野地的,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今儿个黑夜我想去跟他做做伴儿。二改点头同意了。三宝又说,还有个事儿,侉子每天清汤寡水怪可怜的,我想送他几颗鸡蛋,让他补补身子,你不会拦挡吧?二改呆呆看着三宝,有了可怜他的念头,心里又乱了,嘴里说,咱家养了一大群鸡,还在乎几颗鸡蛋?三宝用上衣兜着一大嘟噜鸡蛋,摸黑走了。
侉子的病拖了一个多星期才好了。这一个星期里,三宝没去地里干活儿,在十里坡和村子之间来来回回跑,又是请医生给他输液,又是替他用大塑料壶提水,又是喂水喂药端屎接尿伺候他,还得戴着面罩和橡胶手套,大着胆子伺候他的蜜蜂,夜里没回过一次家。有一天,侉子没用三宝扶,自己坐起来了,吧嗒吧嗒嘴,说是想吃饭了。三宝高兴坏了。三宝盼着他的病快点好,种了那么多地,不抓紧锄还不荒了苗呀?听侉子想吃饭,三宝首先想到了面条儿,自己不会擀,当下跑回村让二改给他做了一盆面条。里面滴了好几颗鸡蛋,浮头起漂了好多大油花,离老远就能闻见一股重重的香气。侉子吃吃吃,一连吃了两大碗。吃了面条,侉子没有马上躺下睡觉,拿起竹笛,对三宝说,大哥,你想听什么,我给你吹个够。三宝看出他的病要好了,心里直乐,笑着说,随便吹随便吹。
一个星期后,侉子能下地行走了,三宝这才算是脱开身。
病好了,侉子又提着大塑料壶进村取水,又来见二改,两个人钻在家里一呆就是大半天。三宝下地回了家,又啰里啰唆唠叨侉子,有些事二改比他知道的还要早,还要详细,觉得俗寡无味。而且,最近两天二改跟侉子翻脸了,争吵了好几次。她警告侉子,他敢拗住不让步,她就放一把火烧了他的蜂箱和蜜蜂。现在提起侉子,二改哪有好头脸?二改脸一沉说,你往后就不要再侉子侉子了好不好?我烦我烦!三宝翻翻眼睛,看样子还想说什么,终是把话咽了回去。后来,三宝基本上就不大提念侉子了。他怕再惹二改生气。又过了两三天,一天傍晚,三宝下地回来,蔫头耷脑的,一直不怎么说话。饭后睡下,熄了灯,三宝憋不住了,叹口气说,胡麻花谢了!二改听了,眼窝一热,试出泪要流出来了。那一刻,她有崩溃的感觉。她觉得自己再也绷不住了。三宝说,明儿个,侉子要走了!二改搂住了三宝。三宝说,他总说他爹过两天要来,他要走了他爹还没来。二改把脸贴在他的胸脯上。三宝说,他雇好车了,一个人装车不利索,明儿个我得起个早,去帮他装装车。这天黑夜,二改一直搂着三宝睡觉。睡着了还搂得紧紧的。
一早,天还不大亮,三宝就扛着大锄,赶到了十里坡。两辆卡车停在道边,司机歪在驾驶室,大张着嘴巴,睡得天地不知。三宝和侉子先是收拾好了行李、生活用品、养蜂用具,还有蜂蜜,接着拆了帆布帐篷,折叠起来捆绑好,开始装车。他俩分了一下工,侉子上了车,在车上码放,三宝在下面搬运。先装蜂箱。他俩像是老搭档,配合得十分默契,一个蜂箱递上来,刚刚码好,一个蜂箱又递上来了。一个一个搬过来,一层一层整整齐齐摞高。摞着摞着,车厢上像是垒起了城墙,看上去黑压压的。又把杂七杂八摞在蜂箱上面,再用绳子固定牢,一辆车就装好了。仍是侉子在上,三宝在下,又装另一辆车。两辆车装完了,太阳还没出山,晨雾灰蒙蒙的,看不出二里远。侉子从车上跳下来,站在三宝面前,喘口气说,大哥,你帮了我大忙了!三宝抬手擦了一把汗,咧嘴笑了笑。侉子满脸歉意,盯着三宝说,我……我真不知说什么好!三宝想,侉子这一走,以后恐怕再就见不着了,差不多就是永别了。他咽下一口唾沫,挥了一下手,意思是说,上路吧!
两辆车走远了,眼前只有一片雾,三宝还拄着大锄站在草摊上。好多蜜蜂没在封箱前返回蜂箱蜂巢,被丢在野外,在没头没脑乱飞。三宝回过神来,拔脚要往坡上走,眼前一亮,看见草丛里有个竹笛。他捡起竹笛,心里想,好,这也好,算是侉子留了个念想吧!十里坡离村远,回去吃了早饭再来,那不是故意磨洋工了吗?一顿饭不吃,能饿死吗?他一耸身子跳上塄头,进了自家的荞麦地。他锄的是第二遍。一口气锄到正午,才住了手。
下地回了家,门锁着。二改有时懒得做饭,常去她娘家蹭饭。三宝饥了,老大的不高兴,忘了将手中的大锄和竹笛放下,转身出了门,顺着小胡同往西走。他先去了丈母娘家,二改没在。没在她娘家,三宝觉得是去了他爹娘家这边了。过了道,果然就听见了儿子哇哇哭,三宝心里更不高兴了。一进家门,看见老娘抱着孩子,绕地团团转。老娘往三宝身后瞄了一眼,急惶惶说,二改呢?快让她奶奶孩子吧。三宝问,她没在?老娘说,她不是跟你一块儿锄田去了吗?三宝愣住了。老娘说,她一大早就把孩子送来了呀!他直挺挺立在那儿。过了一阵,他脸上出现了一个笑容,陡地将竹笛摔在脚下,扛着大锄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