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到了秋冬,走在成都的街头,随处都能看见甘蔗的身影。水果店早早就在门外竖起一根根甘蔗,有青皮的,也有紫皮的,削去叶片,两米多长的茎秆光溜溜的,上面鼓胀着一节一节的纹路,若是没见过的人,怕是会将其当作竹子。
街上也有甘蔗小贩,小货车停在路口,甘蔗整整齐齐地码在车厢里,旁边架着甘蔗切块机,小贩拿着削皮刀守在车尾,有人来买时,就利落地捞起一根过秤,削完皮后将白净的甘蔗肉放进机器,随着机器运作,袋子里就堆满了切成匀称小块的甘蔗肉。这些摊位的地上堆满了甘蔗皮,只要是有人流的地段,甘蔗生意都很火爆。
在我的老家湖北也有吃甘蔗的习惯。早年在村里生活时,很多人家会自己种甘蔗,也不多,就种半亩地,专给自家人解馋。比起别的水果,甘蔗的保存期久,连根掘起竖在门后,可以从秋天吃到开春。除了橘子,再没有能与它匹敌的,可橘子储存起来比较麻烦,要埋在厚厚的松针里,而且一旦时间久了,橘子就会变得干瘪,没了水分;而甘蔗只要不烂,基本不会变味。
农家种的都是紫皮甘蔗,叶子长长的,边缘还带点儿锯齿,收割的时候要是不小心,很容易被叶子划破皮肤。到了收获的季节,一捆捆带着泥土的甘蔗摊放在稻场上,如柴火一般。主人也大方,亲戚一家分一捆,邻居分一捆,大家拖着甘蔗往家里走,跟在腿边的嘴馋的孩子就已经忍不住开始咽口水了。有的人家没有种甘蔗,孩子们实在嘴馋,就会捡高粱秆吃,鲜嫩的青秆嚼起来也会有丝丝甜意,只是汁水的丰沛度和甜度都远远比不上甘蔗,越吃越惦记甘蔗的滋味。
在缺少糖果的年代,甘蔗是嗜甜的孩子们的心头好,可以制糖的甘蔗,汁水里的糖分要胜过大多数水果,疼爱孩子的人家,门后都会竖几根甘蔗。
放学路上,经常可以看见拿着甘蔗边走边啃的小学生。学校门口卖得最多的吃食也是甘蔗,卖甘蔗的人自行车后座上总是驮个竹篮子,里面摆着洗过的砍成胳膊长的紫皮甘蔗段,两毛钱一根,拿在手里沉甸甸的。买甘蔗的学生牙口也好,拿着往嘴巴里一喂,门牙就把外皮撕开一条,如是三番,甘蔗的白肉露出,一口利落地咬断,嚼得满口是渣,领子上也白花花的,像是下了雪。长长一截儿甘蔗,还没走到家就啃完了。
不着急吃的时候,调皮的男生还会把甘蔗当成双节棍,学着功夫片里的桥段,一路追逐嬉闹,等到过足了瘾,才慢吞吞地啃起甘蔗,神情颇为惋惜,仿佛在玩具和零食之间二选一是极为沉重的挣扎。可是啃了一半后,那惋惜就没有了,啃甘蔗的速度越来越快,表情也表现出一种吃到甜食的纯粹的愉悦感。
二
虽然甘蔗如此常见,又如此受欢迎,但我吃得很少。
原因之一是牙不好。10岁之前,我就已经在镇上牙医诊所拔过两次牙了,被巧克力蛀蚀的牙齿敏感又脆弱,根本撕不动甘蔗那坚硬的外皮,也咬不断纤维密集的甘蔗肉。我的牙连咬一口苹果都会出血,平常吃炒豆子或牛板筋都会让我有牙齿崩落的隐忧,甘蔗我压根不敢轻易尝试。
原因之二是吃相不雅。所有零食中,我最厌恶嗑瓜子和啃甘蔗,一边进一边出,又要用手拿着喂进嘴里,又要用手接着瓜子皮和甘蔗渣,口水就在嘴巴和手掌之间来回打转儿;要是不用手接着,那只能靠口腔肌肉和舌肌的力量发射,唾沫溅得满天飞。吃完,地上留下一堆垃圾,既不文雅,也不卫生。
过去,大人都是忙碌的,田里的活儿一堆,家里的活儿一堆;就算没活儿,挑水、拾柴、喂牲畜也是每天雷打不动的活计。除了过年,平时能坐着将大把时间用来嗑瓜子或是啃甘蔗的,大抵是闲人中的闲人了。
我的父母是有名的勤快人,在我记忆里,他们是从来没有啃过甘蔗的,其他诸如苹果、香蕉、葡萄、西瓜之类的水果家里倒是常买,只有甘蔗几乎不买,年底门后竖起的几根也是乡亲们送的。也许在老一辈人眼里,甘蔗根本算不上正经水果吧!
其实我家也很少吃瓜子,只在过年时才买,办年货时人家一买就买四五十斤,我家从来只买20斤。有时候在菜场看见卖甘蔗的,大人小孩围一堆,热热闹闹的,白渣厚厚铺一地,我看着眼热,母亲也会问一句要不要,我想到自己的牙口,摇摇头快步走过。
我常吃的水果都是些软烂的浆果,春天的樱桃,夏天的水蜜桃,冬天大棚里种出来的草莓,甘蔗这东西,就算旁人啃得再香甜,我也只能多看两眼罢了。
长大后,到城里读书,同宿舍的同学来自内蒙古,喜欢嗑瓜子,据说他们那儿的零食只有瓜子,因为天气冷,地里种的经济作物都是向日葵和甜菜。她报到时专门带了一麻袋自家种的油瓜子,说是我们南方的瓜子只长个头儿,没有油气,吃着不香。我试了试那小巧乌黑的油瓜子,的确更油润,只是看到她门牙中间那道嗑瓜子嗑出的缝隙,为了牙齿健康,我到底不敢多吃。
室友本是不在意的,因为她说他们那儿每个人的牙齿皆如此,照例每天在寝室嗑半斤瓜子,直到有一天她吃了同学买回宿舍的甘蔗,顿时惊为天人:甜津津润喉清嗓,而且还便宜、耐吃,甘蔗一下子挤掉油瓜子,成了她的新宠。
晚上下了自习,大家温书的温书,聊天的聊天,寝室里飘起甘蔗的清香,室友们一边嚼甘蔗,一边聊天,一下子就有了过年的气氛。女同学们虽然爱吃甘蔗,但吐渣动作不雅,所以基本不在外面吃,这是专属寝室的零食,除了打扫卫生时要清理地砖上的黏腻糖汁,并无其他坏处。
我是个疏懒的人,不怎么在乎口腹之欲,一堆水果中若有剥皮可食的,就绝不会吃需要削皮的;有果汁喝,就绝不会劳烦自己的牙齿。很长一段时间,我宁愿吃维生素片也懒得吃水果。算一算吃甘蔗所需的撕、啃、嚼,相当于牙齿的“铁人三项”了,那绝不是我能承受得起的。
碰见同学举着甘蔗相邀,我总是装模作样地摆摆手,说自己没洗手就不吃了;只有穷追不舍,再三邀请,要我洗了手一起加入时,我才会无奈地说出牙齿不给力的酸楚真相。同学们的目光大多是惋惜的,也有讥诮的,觉得这是小题大做的托词。我虽然尴尬,但并不想勉强自己。
友谊需要靠亲密感维持,我拒绝了瓜子和甘蔗,也就拒绝了大部分的寝室集体活动,读了几年书,总感觉和室友们没有达到无话不谈的亲密;除了两个书友,我和其他同学的来往都有限,倒是落了个清高的名声。
天知道,我和清高可一点儿也不沾边,她们是没见过我吃烧鸡公配6碗米饭的模样,我的不接地气,主要源自不给力的牙齿。
三
有一年冬天,晚上从外面回来,突然在路边发现一个卖甘蔗汁的小摊儿。熟悉的三轮车,熟悉的竖起如根根翠竹的甘蔗,唯一稀罕的是地上摆了个漆黑的铸铁机器。
机器并不复杂,有一个漏斗状的入口,中间是榨汁机,尾端出汁口下面有个带塑封功能的架子。小贩把甘蔗削皮,将雪白的甘蔗肉切成小段儿,从漏斗里投进去,再手持把手用力摇动,清亮的橙黄色汁水流入架子上的塑料杯,松散的甘蔗渣从机器下方落下。等到杯子装满,再蒙上塑料纸往下一压,就完成了。
甘蔗汁售价一杯10元,拿在手里,分量与一杯奶茶相仿,插进吸管,甜腻的汁水发出隐隐的香味。等的时候有多期待,喝的时候就有多失望。我以为再不济也是如果汁一般,却忘了甘蔗本来味道就单一,并不像浆果那样有着丰富的味道,压出来的甘蔗汁几乎就是纯糖水。
花10元钱买杯糖水喝,就算多了点儿维生素,也是极无聊的。我万万没想到,甘蔗一物的精髓竟然在于我万般排斥的啃嚼,不得不说这是种讽刺。
也不单是甘蔗,就是卤鸡爪、卤鸭脖,精髓也同样体现在“啃”字上,去了骨头的无骨鸡爪是没有灵魂的皮肉,嚼着发腻;挑出精肉的鸭脖不过是堆无人问津的肉渣。
那欲罢不能的滋味儿重点在于取舍,舍得多,取得少,就让人依依不舍。肉在骨上,汁在渣中,这骨和渣就中和了味道上的单调,而劳动过的味蕾也更敏锐、愉悦。
嗑瓜子、啃甘蔗、啃骨头是种特别的乐趣,为一点儿果仁不厌其烦地嗑皮、吐皮,为一口甜汁咀嚼一根实心禾本科植物的茎干,为骨头缝里的一点儿肉丝精心搭配香料烹煮,这样费心费时的行为大概是一些人所不能理解的,然而这正是物尽其用、顺势而为的智慧。
在白雪皑皑的隆冬,晚饭后围着炉火聊天,嘴巴空乏,嗓子干燥,最适宜的零食就是一段雪白的甘蔗,既不占肚子,又富含营养。怎样愉快地吃甘蔗呢?你只需要有一口健康的牙齿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