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孩子们的寒假是为了他们过新年而准备的。离年越近,即使一个安静矜持的孩子也会按捺不住内心的躁动和渴望。
我像刺猬那样伸着鼻子,空气中充满异样的诱惑:面粉在发酵时吐出一个又一个发甜的气泡;在集市上榨了菜籽油、花生油和芝麻油的女人们带回来的油香在村子里久久地飘荡着;日子过得最好的那几户人家,油亮的铁锅里整日“咕嘟咕嘟”地煮着切得方方正正的大块肥肉,肉香和香料的香味儿纠缠不休……
我总是跳着走路,一副无忧无虑和总想吃点儿什么的样子。二娘给了我一块虾酥糖,稍微用力地咬下去,一种穿透牙齿的甜便在口腔里爆开,甜得我闭着眼睛跺了一下脚,再睁开眼睛—世界那么明亮,人们的笑容那么漂亮!大爷会在炭火上烧烤核桃,然后问我“考得怎么样”“作业做了没”,得到满意的回答,他就用小铁锤敲开核桃。核桃仁还那么完整,吃到嘴里除了酥香,还有一股奇妙的热气,香热的奖励仿佛老人慈祥的注目,一直望到你的心里面。
所有美好的东西都出现了,归拢在每一户人家。年有一种强大的吸引力,让家成为每一个人心中的港湾。不管多远,在外的游子都要跋山涉水,回到家乡过年。那个头戴鸭舌帽的男人是谁呢?他向我们走来,给每人分发一把坚果、一把糖。我犹疑着接过来,忍着没有吃这些“从大城市带回来的糖果”。他偏偏又对着我笑:“论辈分,你应该叫我三爷呢。”我眨巴着眼睛:“我哪儿有这么年轻、这么时髦的三爷?”他哈哈大笑,讲了他少小离家的故事,难怪我们会相见而不相识。我很快跟他亲近起来。我拿来一个结满葵花籽的干花盘送给三爷,告诉他这是我自己种的,一直舍不得吃。三爷接过来,竟然轻轻地亲吻了一下花盘。这个游子的吻也似亲在我的脸上,我不由红了脸,心里被感动着。
二
自远方归来的人越来越多,村子里越来越热闹喜庆。
有人早早地挂起红灯笼,巧手的媳妇在窗户上贴了红彤彤的窗花。年轻人朝在墙根儿处晒太阳的老人问安,孩子们像长着翅膀似的,在村子里飞来飞去。我们不在乎的家长里短,在那些刚刚回家过年的人听来,像难得听见的好故事,他们发自内心地想听、爱听,听不够。连谁家的土狗生了一窝带花斑的小狗、谁家的燕子在灯泡上垒窝竟然还垒成了,他们也想听、爱听,怎么听也听不够。他们抚摸着一棵老柿子树流眼泪,看到飞到树梢上的喜鹊又微笑起来,或者蹲在麦地的田埂上沉思。我甚至望见“鸭舌帽三爷”独自在田野里散步,他发现了一朵小野花,欣喜地摘下来把玩,又小心地戴到头上。
人们不再辛苦地劳动,他们兴致勃勃地赶集,个个都好像是富有的人,拉着木板车、骑着自行车、开着三轮车,轮胎紧抓着路面,发动机“突突”直响,水箱热得发烫,冒着浓烟和水汽。我害怕三轮车,只要听到声音,即便还有一段距离,也会急忙闪到路牙子上。
只有当父亲也“突突”地驾驶着自家的第一辆三轮车过来,让我们搬把椅子搁到车厢里,安安稳稳地坐好,全家人一起去赶集置办年货时,我才不惊慌了。父亲意气风发地变换着挡位,搭车的婶婶、姑姑们的头发高高飞扬起来,母亲一边望着父亲的背影,一边照顾我们的安全,两个弟弟兴奋地东张西望或者大声地说话、唱歌,我的心情不由奔放起来,真想朝着路边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人们挥挥手。
家乡的集市不过是一条一眼望到尾的街道,虽然小,但满是热热闹闹的烟火气。这里有叮当作响的铁匠铺,有做衣服也做帽子的缝纫铺,有摆着布匹也堆着盐袋子和白砂糖的百货商店,有牛行,有小酒馆,有理发店,更有随时可供人蹲下来挑挑拣拣的路边摊……大家约定了碰头的地点后,父亲停好三轮车,到牛行里看了一头牛,又看了一头牛;母亲、婶婶和姑姑们来到服装店,穿行在花花绿绿的衣裳中间,我真担心找不到她们;卖吃食的路边摊真不少,我和弟弟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因为兜里没钱而无奈地叹口气,最后只好相互拉着手,心事重重地离开了。
还好,父亲终于想起了我们,到大肚子火炉那边,给我们一人买了一个烤得焦黄、麦香扑鼻的烧饼,满载而归的母亲也没有忘记给我们一人买一袋捧在手里烫到心里的油栗子。小孩子的委屈很好解决,可惜那时候集市上的玩具店少之又少,即便肚子吃得饱饱的、香香的,心里也暗暗惆怅着。
三
卸完年货,厨房成了人员最拥挤的地方,母亲成了家中最勤劳、最能干的那个人,揉面蒸馍、剁饺子馅儿、洗菜淘米,每一个盘子都被洗得亮晶晶的……父亲跑来跑去,不知道他在外边做什么,回到厨房也不过是帮母亲砍断几根骨头,帮她将油锅里炸得发黄的油馍用长长的竹筷捞出来。我呢,最喜欢坐在土灶台前面烧火,成为距离火焰最近的人,看熊熊燃烧的木柴将每个人的眼睛点亮,将厨房的每一面墙壁点亮。我和弟弟们的脸都红彤彤的,身体里的血液欢畅地奔流着。
父亲和我们一起贴好了红得耀眼的春联,最晚上学的弟弟念着“春光满园”“抬头见喜”—咦,擦得像刚买回家的三轮车上,父亲也贴上了“日行千里”,难道它是抬起高蹄,准备奔向远方的千里马?
鲜香多汁的饺子煮好了,母亲盛的第一碗竟然是端给家畜们的。父亲说辛苦一年了,家里的老黄牛们也应该享受一下过年的滋味。
随着爆竹齐鸣、烟花升空,过年的气氛达到了高潮,古老的“年兽”再一次被我们驱赶到谁也不知道在哪儿的洞穴里去。
人们迎来送往,开始拜年。“鸭舌帽三爷”和父亲坐着喝茶、聊天,开心得哈哈大笑。母亲和婶婶、姑姑们商量着去赶庙会,去看白水袖、厚底靴、长胡子……孩子们的口袋里塞进了压岁钱,我悄悄地数着还散发着油墨香味儿的纸币,轻轻地抖一抖,就会发出极好听的“嚓嚓”声,仿佛在催促我再去一次集市,到书店里去,去买那梦想许久的小人书、童话故事书,那是比玩具更吸引我的新年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