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览布市的玫瑰公园时,南美烈日如同落在脸颊灼烫的吻。在玫瑰堆叠的花丛间休息,我倚靠长椅并摘下手表,补涂防晒霜。想着返京后要买一本玫瑰鉴赏图典,这样就可以深嗅回忆……我没有注意到,与此同时,手表已滑落到木椅的栅栏之下。
腕表小巧,像枚时间的种核,伴生植物之根,并很快生长婆娑。回家当晚,没倒过时差,我失眠了。因种植在南美洲的分秒,我听到自己心跳里响应着的滴答声。
午后,座头鲸
搬了张椅子到阳台,躺着看苏珊·桑塔格的书。午后,空气中晕散着轻微的淫逸气息,似乎允诺了某种日常性的个人享乐。生涯潦草,我们身陷沉浮,疲于应对,无暇顾及许多细微的闪光之物。阅读令人愉悦,我从最寂静的劳动里收获丰润回报,并感到自己的温柔与驯服。只有文字能搭建这样的海市蜃楼,结合着逼真描摹和超凡想象。在智慧里所体会到的丧失时空坐标的微妙失重感,我愿意把它理解为灵魂的自由。
好久没有静心读书,也使我浮躁到影响写作情绪;偶尔动笔,也是对内心的强制开采,缺乏底气和自信上的支撑。是不是,我已步入岁月的中年、创作的午后?鲜衣怒马少年时,写作者很容易为小小的天赋自得,信口信腕,让自己委身于美妙的偶尔性之中。时过境迁,伴随写作经验积累,我却进入掘根而食的黑暗。
散文几乎是我唯一能够操作的文体,我迷恋它的不拘一格。我无情节构想能力,小说家从容穿越于他人空间的智慧我从来就不具备;我也没有诗人的奇思妙想,他们是用魔术驱散律法的精灵。有时,觉得自己是徘徊于小说与诗歌之间的投机商,谨小慎微的努力,不过是把艰难聚敛的一点点财富搞得不像赃款而已。
入门尺度相对偏低的散文从未让我觉得出身尴尬,我反而感恩于散文的宽容——它有如一座天马行空的游乐园,而非严厉考场。
我讨厌作者利用散文相较其他文体的趋真性来完成自我美化,好似在道德考场上参赛:他们身上没有任何真实的虫孔,毒蔬菜般不详的完美,令我分外警惕。有人以脱离语境的片言为据,把我误认为传统文化的忤逆者,错!我根本连具备这个身份的资格都没有。画不好素描,我难道因此认定自己天生就是野兽派?拿评论家师兄的话来自嘲:“一只螳螂怎么能指挥交通呢?”针对我的偏见而言,被人说成先锋作家如同艺人被认作情色演员,很难说是喜是忧。我有时赞同于传统本身由不断被巩固下来的先锋组成的,且先锋如果不进入传统的体系,容易流于姿态,或进入湮灭悲剧。在真正意义的传统面前,我心怀隆重的敬畏。我想谁都无法从土壤上彻底拔除自己,任何写作都携带着握笔者的口音、传统和不由自主的爱国主义。即使观念反叛,向往腾空的树冠有多盛大,倒影中的根系就有多漫长。我所反对的,仅只散文单一化的表述模式,这与反对现实主义为小说的唯一表现途径的道理相仿。我强调加法,新的写作手法以生长自身为目的,而非剿杀旧有。在某些前辈眼里,仿若有那么一标散匪,以袭扰传统优雅的稳定性为能事。可谁希罕当纂权夺位者,什么“新散文领军人物”?写作不是揭竿而起的起义,不需要组织来为自己壮胆的部队。从创作角度,“团结”不是在显示力量,恰恰,暴露出个体的薄弱。作家应该以一己之力来爱或对抗这个世界,而不是依靠团队经营来谋取政治化的利益。
假设我因此被指责为在传统和大师面前缺少基本的谦卑态度,那也无所谓。
什么是谦卑?看看食肉动物的狩猎过程就明白了。豹子在捕杀之前,如何低眉顺耳,深躬身躯,它小心翼翼,密切留意猎物点滴的情绪变化和小动作,甚至对方抖动一下眼睫,它都吓得更深地匍匐下去,耐心等待对方平静了,才又像个谄媚者那样谨小慎微地靠拢过去。哪里还能找到比这更谦卑的姿态呢?可一旦到了足够的近距离,豹子倏然跃起,在此之前持续的卑微一点儿也不妨碍它迅速咬断猎物的喉管,并在汹涌的血流里胃口大开地开始宴席。与其把谦虚和恭敬当作得势前的技术手段,我宁愿放弃,选择磊落的傲慢。
在有咸度的环境里,写作者能否誓作孤独之鱼,永远张目而不流泪,坚持着,它的畅游、它的鳞刺、它的捍卫和永不止息的生长?
奇峻句式和浮靡色调是我的语言风格,换言之,我一直带有巴洛克式的颓废。写了快20年。气力的耗损,使我把有难度和规模的题材视若畏途;手法的高度重复,更让人感到疲惫和厌倦,我在频繁的铺张中逐渐失去欣喜和耐心,却又无力挣脱自己制造的泥泞……像满月下溺身沼泽的鹿,带着它沉重、奢华却分外障事的角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