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不厌倦地守护着我的羊群,
安详地在肥沃的牧草地上吃草,
孕育自家乡摇篮的
我的传统、歌谣及故事
我将带着它们到远方……
这是乌仁娜的声音,尘世中的天籁。
选择她的CD时,我完全没有听说过她,没有受到任何宣传的推动和蛊惑。三联书店的音乐架柜上,我偶然遇到她的专辑。她的样子与众不同,丝毫不符合封面美女的造型,烈日灼伤留下的晒斑非常明显,直接得让我不习惯。乍一看,这个与我同龄的女人比较显老,但她脸上流露着一种沧桑者身上稀有而别样的纯真,瞬间吸引了我。
19岁,不会说汉语的乌仁娜离开祖先世代居住的鄂尔多斯草原,先在呼和浩特,然后到上海音乐学院学习扬琴。在北京寻找工作时,她遇到德国的巴伐利亚筝乐手罗伯特,随他定居柏林多年,现在乌仁娜又把家搬到开罗。她始终是个游牧人啊,云游四海的自由者。
没有系统学习声乐,恰恰是对她天赋的保护。乌仁娜为此感到庆幸,她说:
“在音乐学院我遇到很多纯真的声音,来自文化古老丰富的少数民族如西藏等地,但他们毕业之后唱起来都一样,唯一不同的是演唱的语言,真是耻辱啊。”
《生命》录制于泰国清迈山区的木屋,我很多年没有听过如此质朴感人的声线,动听到直抵魂魄。放进汽车的音响,我听了足足半年,毫无厌倦,又买了十几盘送朋友。对《蓝色草原》一碟,乐评人这样描述歌声带给听者的神奇体验:
“在原野上看到瞪羚纵身一跃,却不知它将落在多远的地方。”她值得赞叹,不止是跨越四个八度的天赋,而是她的音乐能够如此自然、温暖、饱满而又满怀倔强个性。
杜丽曾把蒙古族作家冯秋子形容为“五谷丰登的女人”,对,就是这个词,也可以用来形容乌仁娜和她的歌声:五谷丰登。她的歌吟有时神秘高渺,有时生蛮莽撞,听了就觉得牛羊都忠诚,爱恨都结实;地气饱满,水草丰实,这里养护着恙羊清润的肠胃,而呼麦那奇异的喉音回荡在远方的地平线……只有襟怀敞亮,歌唱起来才能如此荡气回肠,令人沉浸。
《斯莱花》是首慢歌:“离开一个月,就可以看到,高大的榆树已经长出了巨大的花冠,在灵魂深处,我总是思念着我亲爱的斯莱花……”我感动的不在于她唱得多么舒缓,而是专注,对植物的一往深情——清澈又醇洌,盛满马奶酒一样令人饮醉的爱。
传统民谣里一般大量都是情歌,但乌仁娜不,许多作品都是她对传统的延伸性继承,包含着即兴创作成分,直接表现爱情的所占比例甚微。她歌唱大地、河流、兄弟、蒙古人的品德,当然,还有温柔忠诚的马匹。她经常歌唱骏马,“挺立在水塘边,骄傲而野性,沿着池边漫步,像流水一样从容……它是琴达木尼马,美丽的珍宝”。或者,“我的小棕马们有漂亮的毛色,健壮的脊骨,我用上好的草料精心喂养,我要骑着它们云游四方”。
马的确是蒙古人的骄傲。我喜欢这种极具灵性的动物:披拂飘逸的鬃毛,夜空下映现星星的深水晶眼睛,以及,眼神里痴情般的信任。在缎面般平滑的皮毛下面,腱肌微微隆起……当我贴合着马的脖颈,它由于某种羞涩轻微抽搐了,我的面颊感到一阵颤抖的暖意。记得那年在康西草原,我骑马,从下午到黄昏。后来我疲倦了,喝过浓酽的奶茶,就仰躺在草地,看天上的羊群,听耳畔的马头琴。那匹枣栗色的牝马温顺地垂下弯长的睫毛,似乎鼻息也调整得轻柔。那夜,在草原的黑子宫,在额嬷的摇篮里,我沉睡如婴儿。
夜晚,星空
前两个月,一直下雨,北方少有如此贯穿整个夏日的漫长雨季。当乌云翻涌,当天空卷起旧铁皮的屋檐,雷声阵阵,大神在用力锤敲……他需要维修他的工程,我们也需要维修我们的信仰。闪电,巨大无比的枝形水晶吊灯被剧烈震动,然后一盏盏地爆裂、碎掉。我知道,在丛林中,每个闪电都意味着数百平方公里的暴风雨。枝干折断,树冠倒塌,然而聚力千钧的雷霆过后,大自然依旧,生死寂静。
旷日雷雨,终于放晴。一整天的大太阳,晒得人筋骨酥软,懒洋洋的。傍晚散步,贴着地偶尔吹过一缕凉风,好像有只小兽从脚边匆匆跑过去了。仰望天际,今夜群星奔涌:真美,这场亘古不曾寂灭的焰火。星空,宗教里的天堂,被遥想却不能被触及……永远激动人心,它是长久蛊惑着我的神秘意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