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老师给我们讲课已是四十多年前的事儿了,还记得毕业前,我和现在新闻传播学院的南长森教授一起去他家请教问题。正事儿说完之后,他点燃了一支烟,微笑着对我说:“陆三强,听说你学老师讲话学得很像,给我学一下。”现在傅老师已去世几年了,但我还是会常常想起他,还想再给他学学当年的那些段子。
章培恒:特立独行的文学史家
章培恒(1934—2011),浙江绍兴人。1954年复旦大学中文系毕业留校。1980年任教授。曾任中文系主任、古籍研究所所长。国务院学位委员会中文学科评议组成员、教育部社会科学委员会副主任、教育部全国高校古籍整理研究工作委员会副主任委员等。代表作有《洪昇年谱》《献疑集》《不京不海集》《中国文学史新著》等。
作为中文系的学生,早就知道章培恒先生的大名。我们古代文学用的《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中就有先生的大名,其成名作《洪昇年谱》一九七九年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在学界引起重大反响,被誉为“搜罗宏富、取舍谨严、考订翔实、论证有据”。我上大学时就买来读过,不过以当时的学养,根本就没读进去。和章先生认识,是我工作后,黄永年先生总给我讲他的传说。特别是一九八五年后,我和章先生有过许多次交往,以至于章先生给黄先生写信时,最后都常要附上一句:“请代问候贵所陆三强同志。”晚学后生,能得到先生这样关注的机会是不多的。
一九八五年初,黄先生请章先生来陕师大为古籍整理讲习班学员和古籍所研究生讲“明代文学”。原计划三月份黄先生去上海,为复旦受教育部委托承办的古籍整理讲习班讲授“版本学”等课程一个月,结束后和章先生一起来西安。后因“章培恒先生四月下旬到五月中旬因复旦整党结束,要办党员登记手续,不能外出,因此改在五月下旬去苏州开过古籍工作会后(此会我亦参加)和我一同来西安”(见黄先生在上海给我的信)。这样就改在了六月初,俩人一起从苏州到西安。我去火车站接的两位先生,章先生头发浓黑,戴一副黑色半框眼镜,典型的知识分子形象,有些严肃,令人敬畏。说一口江南口音的普通话,和傅璇琮、严绍璗先生一样,“王、黄不分,陆、罗不分”。一路上他王先生、王先生的,后来我才明白,他是在说黄先生。
六月三日是周一,章先生就开始讲课了,黄先生让我也去听课。因师大招待所房间紧张,便安排章先生住在隔壁的西安外国语学院了。我一大早就前往外院宾馆接他,讲完课再送章先生回去。章先生提一个装书的花包袱,黄先生打趣儿,说是哪个日本婆娘的花头巾(因章先生曾多次访日且在日讲学)。我每天帮先生提来提去,后来先生路走熟了,坚持不让我接送。章先生讲课时,好像似看非看面前放着的讲稿,低着头喃喃不停。实际上他并未看讲稿,所讲内容以及引用的资料,全都在脑子里。章先生说文学不是对社会现实的形象反映,文学的特性是情感,以情打动人是文学的基本特质,由此才产生了文学作品的审美特征。所讲的理念与我之前学的大不相同,他是从人性出发,无论是诗文,还是戏曲小说,都是讲人的发现和个性解放,重视人的情感,以“文学的进步乃是与人性的发展同步的”为线索,以人性为中心解剖明代文学的历程,这与他后来主编《中国文学史》《中国文学史新著》的理念是一脉相承的。
六月初,日本学者妹尾达彦先生来陕师大随史念海先生学习历史地理,也时常拜访请教黄先生。到了周末,我从学校要了车,与黄先生陪章先生和妹尾先生一起去临潼,参观兵马俑博物馆,游览华清池。那时,旅游点的门票对国内游客和外宾是区别对待的,黄先生特有意思,对我说,东洋人和我们长得像,省点钱,就买一样的票;又嘱咐妹尾先生在进门验票时不要说话,别让收票的看出他是日本人。在华清池洗了温泉休息,章先生对妹尾先生说,这里可是当年杨贵妃洗澡的地方啊。妹尾先生听了特别兴奋和激动。那时,我给所里买的玛米亚相机还没到货,一路上是妹尾先生用他的相机给我们照相,边照还边前言不搭后语,用他那不合汉语习惯的中文,不停地说:太高兴了,洗澡,很好的地方……杨贵妃洗澡!
一九八七年五月中旬,黄先生又请章先生来主持研究生答辩。我们晚上早早去了机场,可飞机十点才到,章先生坚持说是正点落地,是我们搞错了,按老时刻表去的。大概那几年实行夏时制,倒得人有时就弄错了时间。那会儿的机场还是始建于一九二四年的西关机场,在西稍门外偏南,就是现在丰庆公园一带。倒是离得近,可赶回陕师大东墙外翠华南路上的七机局,人家大门都关了。叫了半天,老头儿才嘟嘟囔囔给我们开了门。进了招待所,没敢多聊,我和黄先生就赶紧离开。待走到师大东门,校门也已经锁上了。那时,校东门附近正在基建,是些很矮的临时墙。我上去看了看,似乎可以翻过去。黄先生趴在墙头跃跃欲试,又终于放弃了。他说,就是未被捉将官里去,而让人看见了,明天校园里就会传开:那个成天批评人的黄永年半夜翻墙。多丢人!于是我俩乖乖走到雁塔西路,向西经小寨折向南,从师大路回到学校。一进老西门,就见师母坐在门口传达室外的长椅子上,一脸焦急的神态。她担心黄先生出去接人,半夜都没回来,就出来等候。答辩结束后,我送章先生去黄先生家吃家宴,一进门,师母还提起那天晚上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