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征服到求生,从冒顿到呼韩邪,只用了150年。等到匈奴人多少产生出一些政治智慧时,他们已经不可逆转地衰落了。东征则西叛,外战而内乱,勇士化为白骨,草场成了战场,呼韩邪归附汉朝时,部属只剩下几万人。
呼韩邪入觐,汉宣帝很兴奋。汉朝建国150年,为匈奴头疼了150年,雄才如高祖,武略如武帝,也拿匈奴没办法。如今大单于款塞来归,皇帝得意一番,理所应当。典礼之盛,在汉朝空前绝后。
呼韩邪并没有完全统治着匈奴,他的哥哥,郅支单于,占据着单于庭,是他最大的对手。郅支看到呼韩邪联汉,也派儿子入汉为质,请求和亲,但汉朝对他就很冷淡了。郅支对南边的事绝望,便向西发展,先攻乌孙,后击丁零。对汉朝,他索回质子,杀害汉使,正如他一向的作风,狂暴而愚蠢。
郅支自知得罪了汉朝,乃更向西远徙,横行中亚,激起很多反抗。西域副校尉陈汤看到时机,假传帝令,征发西地军队,远袭郅支,一战而破杀之。
前面发生的事,大致如此。这里要说的是后面的事。陈汤有胆量,有奇谋,为汉朝立有大功,但他在政治生活的其他方面,无善可称,一向交结权贵,鬻言干利。远征获胜后,他吞没大批虏获的财物,有司来调查,他愤怒地上疏,说你们这是为郅支报仇。
于是出现了那老场面,一个功臣做了坏事,如何处理?在汉代,在汉代之前,这样的事发生过无数次,常引起激辩,结果也不相同。想想李广和李广利的不同遭遇,便知汉法的宽严,也因人因时而异。这一次,天平一边的,是陈汤的边功,这在当时,是第二大的政治,有压倒性的分量。他的朋友刘向是当时最有学问的人,上疏论以“论大功者不录小过”之义,深得帝心,陈汤遂有封侯之赏。
陈汤后来又出过好几次事,都是靠这床锦被遮着,未罹重罪。最后一次,他和将作大匠解万年勾结,徙建昌陵,以图从中渔利,事发被放逐到甘肃。有人上疏说陈汤这么大的功臣,受到这样的处分,“复为郅支遗虏所笑”。于是他被释还。陈汤死后几年,好朋友王莽当政,追谥他为破胡壮侯——“破胡”是汉代流行的人名,在侯名中也常见,可证匈奴确实是汉人的心病。
事情到此,也就结束了,两千年后,陈汤才重为显人。原因之一,是他当年说过一句豪言壮语:“犯强汉者,虽远必诛。”东西两汉,自然未曾做到这一点,后世更无论焉,但听起来如此铿锵,咀嚼起来如此甜美,再加上200年来一些方面的事情,有以激之,于是这“惹不起”论,令薄弱的头脑幻想频生。如今,从北到南,从厚门高椅的办公室到下等酒馆,这句话被念诵的次数,在出自《汉书》的名言中,或许可以排到第二位(第一位当是“百闻不如一见”)。
原因之二,是他的名字和一件奇闻沾上了边。西汉张掖郡曾有地名叫骊,与汉人对罗马帝国的称呼黎轩同音(黎轩是否罗马帝国,在学术界尚未定论)。五六十年前,牛津大学的德效骞(HomerHDubs)教授忽然想到,骊便是“罗马战俘城”啊——这战俘便是陈汤从郅支一役中带回来的。尽管此役唯一的文献《汉书》并没有提到任何和罗马沾边的事,尽管《汉书》明明说到当时的战俘都赐给了西域诸国,尽管没有一件证据,哪怕薄弱,能稍稍地证明德效骞猜想,尽管汉简已经证明骊之建城,在郅支一役之前,这一妙想,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还是不可阻挡地流行起来。
尽管同样地毫无依据,骊古城还是被“发现”了。如今自称是古骊的地方,矗立着罗马人的雕像,盖有据说为罗马式的凉亭;“罗马文化街”上出售着各种妙不可言的物什,每年有居民装扮起来,大声呐喊,表演着罗马的古阵,还有更多的人,揽镜自照,相信自己是恺撒的后裔,希望有机会到北京做基因鉴定——一切都突然发生在十几年之内,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的流行,正在同一时间,并从两端证明着同一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