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狗是空降到我生活里的,在2018年夏末。那时北京房山的爱狗协会托北大海外校友会,从国内航空托运过来六只流浪犬送到纽约地区供领养,小狗上飞机前的疫苗体检、机票费用都是北京的爱狗人士捐助的。狗到达前几个月,纽约校友群已经看到狗的玉照,连我在内好几位同学都表示愿意认养。我从来没有养过狗,被排在优先名单的最末。那年8月我有新书活动,到9月下旬才回美国,爱狗协会的接头人通知我去新泽西校友家取狗。我开车到那里时,只剩下一只毛色混杂的小狗。这只狗从长相看属于集大成者——骨架和耳朵像小柴狗,脸的长度像贵宾犬,毛长和华丽的尾巴像京巴——洗完澡以后,他背上的长毛丝一样滑溜,还带着小波浪。
我说这好像不是原来照片上指认的那只,校友说没得选,就他了。这是上飞机前几天救下来的一条,一窝里唯一幸存下来的一只。清理队打狗时他钻进小饭馆外的垃圾桶里, 命大。我刚从南京回来,眼前立刻浮现出小街上打狗的情形:南京这时候正是吃小龙虾的季节,小街小巷的饭馆门外堆积如山的龙虾壳,吃过的麻辣调料在敞口的垃圾箱里发出浓烈的气味,装龙虾的水产箱子堆得有一人高……房山的街上应该没有那么多小龙虾,但闹市的情形在国内都相似吧,在堆叠如林的垃圾之间藏一只小狗,那还不容易吗?他只要飞快地钻进垃圾箱之间黑暗的角落,忍住害怕,不作声。几米之外是自己的兄弟姐妹悲鸣呜咽,在尖叫两声后接连沉默了,等着,等着,天慢慢黑下来……
校友说着这些的时候,眼圈都红了。我却很好奇这被救助的流浪狗怎么会越洋飞到新泽西来,校友说,还不是爱狗人士里有很“壕”的,出了一大笔钱嘛,但也只这一次,跨国不常有。然后她举例说索契冬奥会时,有个欧洲滑雪金牌运动员,顺道去了韩国,救了一卡车的肉狗回法国……我小时候不止一次吃过狗肉,是冬天农民拉着板车偷偷到城里来卖的,狗肉性热,冬天可以进补。我的这些记忆,现在是绝对不可能跟校友说的,否则她肯定要把我踢出校友群了,她的狂热也让我害怕。
我们聊天的时候,克雷在她的脚边无知无觉,他像猫一样地坐下来,无聊地打量着泽西学区房里大同小异的房子、花园,车库外停的日本车。校友递过来几页A4纸打印的中文写的养狗指南,叮嘱我狗不能吃桌上的饭菜,会拉肚子;也不能吃巧克力和葡萄,会致命……说完,她又让我重复一遍,看看我这个从来没有养过狗的人能记得多少。等我合格了,她才郑重交给我一个硬塑料防水文件夹,文件夹中,一是狗的旅行证书,二是国际通用标准疫苗证书,两个小开本都是硬纸烫金,盖章认证。证书上狗的名字一栏,写着“张克雷”三个字。没想到这狗有这么正式的学名,校友呵呵一笑,说兽医搞错了,小狗本来叫“旺财”,张克雷,是房山爱狗协会的司机。
校友准备了毯子、 狗玩具和狗粮,看我把证件收好,属于克雷的物件通通装进车的后备厢里,才隆重托孤,将装进笼子的克雷交给我。小狗进了车就觉得事情不对,开始低声呜咽,所以才有开头那一幕。车到公园大道收费站,自动缴费的机器坏了,等过关的车排队排了近两百米长。我回头看看在后车座的他,他把头靠在笼子上,耳朵从笼子的缝里支出一个尖尖,随着音乐声,耳朵上的毛微微抖动一下。克雷晕车,笼底汪了好多呕吐物,怪不得他刚才不停地哭呢,原来除了离情之外还有生理反应。
这工夫克雷转头看我一眼,他大概已经猜到我是好人,不会把他剥皮吃掉或者拎起来溺进水桶里。他的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似呆滞的漠然。后来他在我家住了一段时间,我经常开车带他出门,他不再晕车。他坐在副驾驶座上,头靠近车窗,一动不动,像跟着廉价旅游团走的游客那样望着窗外,无论窗外出现什么风景,他的表情都没有什么变化。克雷的木讷,跟他九个月的年龄不相称。九个月大的狗还算奶狗,属于活泼好动的童年时代。但克雷不同,他生下来就老了,或者是被房山的那幕给吓到。克雷平时最常见的姿态,就是像老人一样“沉默一团”地坐着,这个姿态他可以保持好久,让我想起沙漠里的仙人掌或者司芬克斯。即便在我们彼此很熟悉之后,他也很少对我亲昵或者撒娇,他唯一表现信任的方式就是无声地跟在我身边,然后坐下来,一声不出地看着我。他没有奶狗常见的天真、憨傻,从来没有主动求抱抱,好像天生就是一只没有主人、风餐露宿的流浪狗。对苦难的隐忍,对恶意的机警,造就了一只真正完美的流浪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