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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夏迟迟

时间:2024-02-09    来源:www.xinwenju.com    作者:易元宝  阅读:

  01 前一秒还握着的手,下一秒就天南地北

  “三……二……一,现身!”

  于念念猫着身子从车棚里蹦出来,一秒不差地与前来取车的卜忘来了个自然、不做作的“偶遇”,少年蓝白色的校服上有淡淡的洗衣液的味道,柠檬味,多年未变。

  “嘿!小萝卜头,你的自行车胎没气了,我载你回家吧!”于念念费力地仰着头,弯起眼睛,笑得一脸谄媚。

  卜忘好看的眉眼微微皱着,于念念心里咯噔一下,只听见他说:“于念念,我刚在楼上看到你扎我的轮胎了……这周是第几次了?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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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的尾音如一片羽毛般打着卷儿飘入于念念的耳朵里,惹得她心口痒痒的。

  卜忘居高临下地看着满脸“你说什么,我没有,我不是”的于念念,可她巴掌大的脸上明明糊了个黑色机油印,两只眼睛滴溜溜地转着,正做贼心虚地偷看着他。

  见卜忘还是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于念念破罐子破摔,说:“是我又怎么样?我就喜欢扎你的轮胎,谁叫你不理我。你再不理我,我就拆你的车轱辘,我扎!我扎!扎!”

  卜忘不动声色地勾了勾嘴角,于念念还是三岁孩童的尿性,从刚刚的豪情万丈到可怜兮兮,也不过五秒钟,遇到事先卖乖,被拆穿就虚张声势,现在完全放飞自我,恶人先告状了。

  “于嬷嬷,你扎完了没有,不是说要载我回家吗?”卜忘长手一伸,将怨念横生的于念念拎起,丢到自行车的后座上,“回家吧!”

  “回家吧”三个字有着天生的魔力,让摇头晃脑的于念念微微收敛。

  小时候,他们住在一个大院,一个没妈,一个没爸,幸福的孩子千篇一律,不幸的家庭里长大的孩子,却各有不同。

  于念念的老爸于琼仁是个乐天派,日子过得又苦又穷,养出来的女儿却不知人间疾苦,人送外号“于哈哈”。她天生就会寻找温暖,知道用哪些小伎俩可以勾得人欢喜,俨然是个孩子王。

  可卜忘不同,他妈妈虽然以一手好菜闻名小巷,可他一张小脸总是苦大仇深,院子里的大人说,是被他那死鬼老爸附身了。不谙世事的小孩子们其实最会见风使舵,鹦鹉学舌地叫他“萝卜头”,当着他的面编着一些不堪入耳的脏话。

  那一年,雪下得格外大,院里的孩子们闹着堆个大雪人,于琼仁被家里的老太太逼着相亲,于念念沉溺在自己被后妈虐待的想象里,破天荒地没跟一群破孩子混在一起,支起小脑袋透过窗户看大戏。

  卜忘被几个孩子扑倒在院里的大槐树下,被死死地摁在雪地里,羽绒服裂开一大片,活鱼似的挣扎不休,却无论如何都挣不开。另外一群孩子正大呼着往他的身上堆雪块,他被团起来埋在雪地里,只露出一张苍白的脸,一双眼睛却好似要滴出血来,整个人如同架在锅里的水鸭子。

  于念念正饿得发昏,脑袋里盘旋着鱼……鸭子……鸭子,鸭子?!她嗖地一下跳窗而出,顺手拿了墙角于琼仁刚给她削的小木剑,女侠一般地从天而降,一脚踹翻小山似的雪堆,将卜忘护在身后。

  “干什么?你们干什么?!谁让你们欺负小泪包了,去、去、去,一边玩去!”

  一大帮孩子作鸟兽散,身后的小卜忘一个踉跄,被于念念一把拉住,急急地说:“欸,你别跪啊,大恩不言谢,你也不必以身相许了。”她一双眼睛瞪得圆圆的,卜忘仿佛听到咽口水的声音,“小萝卜头,我听说你妈做的盐水鸭特别好吃,你带我回家,好不好?”

  卜忘愣了片刻,于念念心急,肚子咕咕直叫,前一刻的侠女成了贪吃鬼,歪着头催促:“好不好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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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回家吧。”

  冰天雪地里,两只小手,一只冰冷似铁,一只热情如火,牵在一起,却忘了分开。后来的无数次,于念念记得卜忘都会牵着她的手,带着她吃遍自家的美食。

  “小萝卜头”成了她对卜忘的独称,有事求他的时候,她也会撒娇一样,软糯糯地叫他“小卜哥哥”。

  两个孤独的小孩曾经想法设法地撮合自己的爸妈,那样他们就可以彻底地成为一家人,永远不用分开。可大人们的心思永远不可捉摸,当于琼仁再婚,带着于念念离开大院,为了生计去了南方,他们前一秒还握着的手,下一秒就天南地北了。

  转瞬间,那些童年往事已经是很多年的事了,他们天各一边,在风格迥异的家庭里各自成长,从流着鼻涕泡的小屁孩长成别扭的高中生。

  于念念一声不响地从遥远的南方回到曾经生活过的城市,变戏法似的成了他的新邻居,又成了他的新同桌。

  卜忘一时间摸不透于念念在玩什么把戏,仿佛时间从来不曾断开,他们是名副其实的青梅与竹马,而他被少年的骄傲所困,假装冷眼看她,想方设法地引起她的注意。

  只是,当被晾了一个月的于念念终于得偿所愿地坐在卜忘的身后时,沉默却像一张无形的网,她突然不知道如何开口打破尴尬,两只不安分的手在少年诱惑性的腰间比画,要抱不抱,也没留神前面有一个大拐弯,猝不及防地一头撞了上去。

  卜忘一个急刹车稳住车身,反手将于念念稳稳地扣住,回头吼道:“于念念,你又要闹什么幺蛾子?!”

  于念念眼角瞬间红了,可脸上还是笑嘻嘻的,一低头,从卜忘抬起的左臂空隙间钻过去,眨巴着眼睛。

  “小卜哥哥,我回来了,别再不理我,好不好?”

  02 小卜哥哥,你好man(男人)哦

  自从一朝蹭车得逞,于念念每天早上都赖在卜忘的自行车后座上,左手油条,右手豆浆,嘴里哼哼唧唧,硬要卜忘发誓,从此后座只能载她一个人。

  只是,他们一起厮混过的大院早已不复存在,卜妈妈也早已另嫁他人,肚子里正在孕育另一个新生命。可于念念从来都是心比海宽,满心满眼想的都是卜妈妈做的黄焖辣子鸡、红烧排骨、醋酱鱼、盐水鸭……任何记忆在她脑子里一过,苦涩一概不留,剩下的全是乐子。

  就像此时此刻,教室里充斥着考试过后短暂的狂欢,考卷被折成纸飞机飘来飘去,于念念凑了会热闹,回来时手上多了个粉色的信封。

  “欸,欸,小萝卜头,隔壁班的季笙问你有没有女朋友,愿不愿意……”

  “不愿意。”卜忘埋头在题海里,眼皮都没抬。

  于念念是知道季笙的,那个面容清丽的女孩,与卜忘一同主持校园节目,一起站在领奖台上。每一个耀眼的时刻,她永远与他并肩而立,而于念念每一次都是坐在台下鼓掌的观众。

  信上的字清秀而可爱,于念念忍不住又看了一遍,半晌才回过神来,脸上挂着促狭的笑意:“那你是有女朋友了?你喜欢什么样的?我给你参谋参谋。”

  “反正不是你这样的。”

  心头如同被重重地挤了把柠檬汁一样泛着疼痛的酸涩,于念念嘴唇微微张着,她想洒脱地说——那是,我们说好要做兄弟的嘛——可她觉得太过刻意,又想为自己争取一下说,我可以努力一下呀,我哪点不讨你喜欢了,可以改啊。

  可那些话堵在喉咙,怎么都说不出口,憋得她眼角泛红。突然,一支钢笔砸到她的头上,不偏不倚,刚好插在她松松垮垮的马尾里,轰的一声爆笑在角落里无限延伸。

  始作俑者正笑嘻嘻地让她还回去,看着她红着脸的样子,又笑哈哈地说:“于念念,不要了,送你吧,定情信物。”

  发丝卡在笔帽里,扯下来时,她发出咝咝的抽气声,钢笔上的万宝龙logo(标签)彰显着不菲的价格,她啧了一声。

  “给我。”卜忘的手摊开,指尖泛白,掌心微红。

  “啊?”

  “笔给我。”卜忘重复了一遍,拿过笔,伸手从于念念头顶把那支笔甩到窗户外面,哄笑声戛然而止。

  “喂,你干吗呀?”于念念小声地嘟囔着。

  “他不是说送你了吗,从小你就讨厌练字,我替你扔掉。”

  夏日的微风顺着窗户缝隙钻入卜忘的校服袖口,聒噪的蝉鸣好似永不会停,于念念贪婪地吸了吸鼻子,心尖酸涩的柠檬味瞬间化为乌有,于是,她贱兮兮地凑过去,说:“哇,小卜哥哥,你好man(男人)哦,我喜欢!”

  那……你可不可以、有没有可能喜欢我一下下,一下下就好。可于念念没敢说出口,卜忘微垂着头,嘴巴紧闭,神色冷冷的,这下是真的生气了。

  可从小到大,于念念总有方法撩得卜忘奓毛。只安静片刻,于念念将一只手探过来,卜忘没来得及躲闪,宽大的校服袖口里,白色的耳机贴在她的掌心,暖暖的,不由分说地附在他的耳边,只听见一个低沉的男声在唱——

  “人生是一场错过,愿你别蹉跎,都知欢聚最难得,难奈别离多。”

  “于念念,你……”

  于念念的小拇指若有若无地拂过卜忘的耳朵,他又痒又麻,白瓷一般的耳垂泛着异样的红。耳机的另一端,于念念支着下巴,无知无畏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情绪。

  卜忘一时有些看呆了。

  “小萝卜头,高考完,我们去看演唱会吧!我有很重要的事跟你说。”

  于念念一直是快人快语,这会却支支吾吾,眼睛里好似盛着化不开的悲伤,可片刻后,那悲伤便如掉入沙漠中的冰,瞬间消失殆尽。

  “喏,你一定要来,不准迟到!迟到也没关系,我等你,等一个小时够不够?”她将门票塞进卜忘的书包里,又顿了顿,“你要是迟到很久也没关系,我呀,就在那等你,你不来,我就不走,走了就是小狗,咬死你!”

  记忆里的于念念永远是眉飞色舞的模样,后来的卜忘老是会想,那些整天嘻嘻哈哈的人,背地里应该会很苦吧,可惜年少时的他不懂,错过了无数次读懂的机会。

  03 于念念,两年不见,你倒是长进了

  于念念又搬家了。

  这一次,她不再悄无声息,很仁慈地给卜忘留了口信,说找到落脚的地方,再与他联系,只是,他的电话号码多年没换,却从来没有收到过她的任何消息。

  那场演唱会听说办得很成功,一度被刷成微博热门话题,卜忘将现场的视频刷了无数遍,在人山人海中,他终于捕捉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于念念坐在角落里,旁边的位置空得刺眼,她戴着搞笑的荧光头饰,在沸反盈天的热闹里号啕大哭。

  原来她也会哭啊,卜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将画面截图珍藏起来,在找不到她的那些日子里,他在无人的夜晚里,反反复复地猜想,天不怕地不怕的她为什么哭?会……是因为我吗?可那答案迟迟不来,直到两年后才被彻底揭开。

  都说爱笑的女孩运气不会太差,可这条规则对于念念并不适用,就算她笑出鱼尾纹,都没逃脱猝不及防相遇的命运。

  在烟烧火燎的大学城烧烤摊中,于念念莫名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忽然想起那年运动会,她赌气报了一千五百米长跑,耍赖非要卜忘在终点接她。当她喘着气,满头大汗地冲过终点线时,却突然好怕他看见自己的丑样子。

  可还有比现在更难堪的自己吗,她可笑的双马尾上顶着意味不明的兔耳朵,端着劣质啤酒,站在一群粗鄙的男人堆里,满脸假笑。

  卜忘就一声不响地站在那,身边的女孩长发披肩,正顺着他的目光一并看过来,于念念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季笙。

  于念念下意识想逃跑,一旁的大叔却一把逮住她,喊着:“小妹妹!再来箱啤酒!”

  等于念念费力地搬出一箱啤酒时,卜忘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她的面前,视线落在她的身上,一动不动地看了她半天。

  “卜忘,好……好巧啊。”于念念摇晃着手中的啤酒,“啊,你女朋友呀,真漂亮……”

  卜忘目光一闪,看不出喜乐,一把抓住于念念的手腕,一声不吭,拖着就走,完全无视她的挣扎。

  “干吗,干吗,去哪呀?我还没给客人开酒呢!”

  夜色微凉,卜忘走得又急又快,直至完全听不到夜市的嘈杂声。可高跟鞋磨得后脚跟生疼,于念念将鞋子一脚踢开,一屁股坐在马路边上。

  卜忘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兔耳朵耷拉在额角,长长的眼睫好似沾着深夜的水汽,有种会心一击的脆弱,一双小脚的后脚跟磨出触目惊心的血丝。他突然叹了口气,捉住一双乱动的脚,放到膝盖上,小心翼翼地贴上创可贴。

  “于念念,你……你去哪了?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很久?你过得好不好?”

  这些话在卜忘的心里颠来倒去,可说出口时带着淡淡的嘲讽,手中的动作不自觉地加重了。

  “于念念,两年不见,你倒是长进了,穿成这样想干吗?”

  “喂,小萝卜头,你轻点,轻点!”

  于念念吃痛地抽回脚,双手抱膝,缩成小小的一团,小心翼翼地偷看气压极低的某人,又讨好地凑过去,耍着花腔:“呀,我说这荒郊野岭的,哪里来的这么嫩的小哥哥强抢民女,原来是我小卜哥哥。”

  “于念念!”这一句话,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有!”

  暖橘色的路灯下,是于念念唇红齿白的笑脸,眼角弯弯,似乎总是含着一汪水,看起来很无辜,又很柔和,仿佛不管发生什么都不会生气一样。

  “于念念……”他重复了一遍,好似要反复确定才能肯定自己不是在梦中。

  “嗯?”她偏过头,调皮地眨了眨眼。

  “对不起,演唱会我……”

  于念念突然慌乱地站起来,她发现自己害怕卜忘嘴里说出敷衍她的借口,语无伦次地打断他:“演唱会很精彩啊,幸好你没来,不然,我怎么搭讪那个小帅哥,感谢!感谢!”

  04 原来卜忘喜欢这样的女孩子啊

  那晚,卜忘的解释在于念念花痴一般的喋喋不休中被耗得一干二净。他冷着脸不再吭声,从于念念的角度看过去,他的墨色短发里,露出一截雪白的耳垂,后颈和肩膀已经找不到小时候的印记,透着一股青年人的倨傲。

  其实,于念念曾经回去过,她看见季笙侧着身子安静地坐在卜忘的自行车后座,一只手覆在翻飞的裙角,一只手紧紧抓住卜忘的衣角,白衣少年,衣袂翩跹。

  那画面太过美好,让她不忍心打扰,自行车呼啸而过的时候,她黯然地想,原来卜忘喜欢这样的女孩子啊。

  自那晚不期而遇之后,于念念好似成了卜忘的跟踪狂,他走哪,都能看到她。在学校对面的网红奶茶店里,她是五号服务员;在医学院食堂的窗口,她是打菜从不手抖的小厨娘;常年无人造访的老图书馆里,她是门口坐镇的图书管理员……

  每次她都能从黑压压的人群中,一眼锁定卜忘,然后咋咋呼呼地大喊着“小萝卜头”,卜忘竟然破天荒地纵容着她这些久别重逢过后的小把戏,从此医学院的冷面男神卜忘便开始跌落神坛。

  只是,当卜忘参加季笙的冬季画展时,他没想到在这里也能遇到于念念。她安静地立在画室正中央的台上,一身红裙,双臂微张,赤脚站在泛着冷光的白色地板上,像个一碰就碎的瓷娃娃。

  寒冬腊月里,明明裹着暖和的黑色羽绒服,卜忘却如坠冰窟,季笙在耳边说了什么,他浑然未知,只是定定地看着于念念。他突然惊醒,他们这么多次的偶遇根本不是她的跟踪把戏,而是她经济窘迫,是对生活的妥协。

  可能是他的目光过于炽热,台上的于念念眼神与卜忘相碰的瞬间,微侧过脸,神色轻松地朝他眨眨眼,等看到他身后的季笙时,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台下有学生呵斥了一声“别乱动”,她又偷偷吐了吐舌头。

  画展结束的时候,于念念迅速换好衣服,整张脸埋在米白色的围巾里,迈着小短腿跑向站在不远处的卜忘。

  “季笙呢?”她不停地哈气搓手,摇头晃脑地四处张望。

  “她先走了。”

  于念念的左手掌心被塞进一杯热奶茶,右手被卜忘捉住,在她的一脸错愕中,十指紧扣,被放入卜忘的口袋里。

  这样的动作再熟稔不过,小时候,于念念经常将冰冷的小手偷袭地塞到卜忘的脖颈,只是,人越长大,有些亲密的动作现在做来又是另外一番风味。

  “她不是。”半晌,卜忘才再次开口。

  “啊?”忙着与吸管里不上不下的椰果做斗争的于念念一头雾水。

  “季笙不是我女朋友。”

  “哦……啊?”

  于念念倒吸了口气,那颗椰果卡在喉咙,害得她大咳起来。她偷瞥了一眼脸色微红的卜忘,那只被藏在口袋里的手,微微颤抖着。

  那一天,于念念蹦蹦跳跳地在卜忘的身边走了好久,超市里在发儿童气球,卜忘长手一伸,领了个海绵宝宝放入两人相握的手心里。

  “于念念,一起去看演唱会吧。”他的声音隐没在寒冬凛冽的风里。

  “好的呀,这次不要让我等了,好不好?”

  05 对不起,我再也不会让你等了

  两年前静静躺在于念念歌单里的歌曲现在已经成了烂大街的口水歌了,可能是歌手感念曾经的福地,今年的演唱会还在当初的那个地方举行。

  在人潮涌动中,又唱起那首老歌,于念念跟着曲调轻轻地和着,她粉色的头饰在荧光海里一闪一闪,打在卜忘的侧脸,明明眼前的人早已脱去少年的稚气,可他微微翘起的发梢,让她恍惚以为回到了多年前——她站在人流里不断地张望,最后等来的是无尽的失望,而这成了年少时光里最不可弥补的遗憾。

  “那场演唱会我来了,只是,我妈那晚羊水破了,家里没人,我送她去医院,错过了检票时间,进不去,只能一个人趴在栏杆上,听了一晚上。”

  想说的话那么多,他想告诉她,我真的找了你好久啊,又想质问她——为什么都不联系我,又好奇那年夏天,她嘴里那件重要的事到底是什么。

  卜忘的声音混在此起彼伏的尖叫声中,让于念念听不真切,她疑惑地啊了一声,他只能低头凑过去,嘴唇却在不经意间擦过她的耳尖,那声音好似带着一丝难耐的喑哑。

  “于念念,对不起,我再也不会让你等了。”

  明明是很平常的一句话,却让她的心里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

  于念念一瞬间失语了一般,整颗心仿佛被柔软的羽毛轻轻撩了一下,泛起非常微妙、难以言语的酥痒。

  那场演唱会,他们被迫提前离场了。

  因为于念念在愣了半晌之后,好似多年来的委屈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在现场再次不管不顾地嗷嗷大哭起来。她的眼泪鼻涕都抹在卜忘的外套上,最后,她哭累了,伏在他的背上,竟然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她醒来的时候,是在熟悉的小区里,空气里弥漫着烟火气味,在楼道的拐角处,卜忘将她放下来,牵着她往前走。

  “干吗去呀?”于念念迷迷糊糊地发问。

  “你不是一直嚷嚷着想吃我妈做的盐水鸭?”

  于念念突然停住,卜忘转头看她,她却不说话。

  只感觉手被一股大力一拉,卜忘还没反应过来,又咚的一声,后背撞在了墙上,一个泛着淡淡洗衣粉香的小人冲进他的怀抱。

  在长久的静默里,声控灯悄无声息地熄灭了,卜忘刚要出声,耳朵里却只有窸窣的踮脚声,一个软软的、微微湿润的东西碰到他的嘴角,还未等他反应过来,柔软的唇瓣便慌乱地离开。逼仄的楼道里,不知道是谁的心跳乱了节奏,他一把将她重新按到怀里。

  他笑了一下,低头在她的耳边说:“你吃什么了,嘴甜甜的。”

  于念念整个人僵在他的怀里,那年夏天没能说出口的秘密就要脱口而出,她喃喃地说:“小卜哥哥,我……我喜……”

  咔嗒一声,门开了,声控灯应声而亮。

  “卜忘,你怎么才回来,我都等你好久了。”

  声音里是化不开的撒娇的甜腻感,于念念抬头望去,季笙穿着粉色拖鞋站在卜忘家的门口,笑得自信而明亮。

  冬季的第一场雪落下时,于念念逃跑了。

  于念念在QQ对话框里给卜忘留言:小萝卜头,喜欢你这件漫长的事,随着今年初雪的降临终于要画上句号了。今年的冬天呀,有其他温暖的人向我伸出手的话,我也要试着,抓紧他的手了。

  之后,那头像再也没有亮起过。

  后来,卜忘甚至有些怀疑,于念念这个人真的存在吗?那个楼道里的吻是不是他长夜里的一个虚妄的美梦?可房间里,两人小时候站在大槐树下的合照,那张被他珍藏在抽屉深处的演唱会门票,虽然都已经褪色,却无时无刻不在证明着,于念念如浮光掠影般在他的生命中浓墨重彩地存在过。

  可她究竟去哪了呢?自己怎么一次又一次弄丢她的?

  06 她最爱的少年,有他的山海与自由

  他们说,最烂的暗恋藏在最好的友谊里。

  于念念是什么时候开始认识到她这场暗恋终将无疾而终的呢?大概是从于琼仁领回那个妖娆的后妈开始,又或许是从他离婚整日醉酒后欠下巨额债款开始,也有可能是从他被确诊为肺癌的那一刻开始。

  她是负重前行的孤女,过着被整天追债、四处搬家的生活。她最爱的少年,有他的山海与自由,她怎么忍心将他困在无休无止的苦难之中。

  之后的种种,不过是加速了这场爱情的终结。

  当于念念孤身看他看过的电影,在他生活的城市兜兜转转假装相遇,她想要靠近他一点,再近一点,直到他再也忘不掉自己,直到她梦醒了,发现她的少年值得拥有更好的选择。

  在于琼仁生命的最后一年,陈年旧债一笔笔都还清,那些东躲西藏的日子终于走到了尽头,落叶归根,他们又搬回了老地方。

  于念念留了利落的短发,不管工作多晚,都会来陪床。病房里都是时日无多的老人,于念念从来都是乐天派,即使在死气沉沉的病房里,都能缺心眼一样,挤出一点没心没肺的乐观来。

  本来死气沉沉的病房整天传出一阵阵炸裂的笑声来,于是,507病房成了医院有史以来最奇葩的存在,甚至在微博上小火了一把。

  当从德国学成归来的卜忘有意无意地代班查房时,终于撞见了传说中的“于哈哈”。她不知道说了个什么笑话,在病房里手舞足蹈,一群缺了牙的老人咧开嘴笑着,直到看见门口一脸冷色的卜忘,这次她倒是学聪明了,只僵了片刻,瞅准机会就跑了。

  卜忘转身追出去:“于念念,你站住!”

  于念念站在楼梯间的拐角处,没有回头,卜忘看着她微红的侧脸,病床上的于琼仁的话在他脑中不断地重复。

  “我们家念念啊,这辈子总算能摆脱我这个累赘了。”那张被病魔折磨得灰败的脸竟然有着尘埃落定的宁静,“你别看她整天嘻嘻哈哈的,其实特别轴。人家是撞了南墙就知道疼了,她非要撞破墙跑过去看看才甘心。我劝她,干吗非得是你这小子,说不定你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她倒说得特别洒脱,忘了就忘了吧,有什么关系,反正他又不喜欢我,能够远远地看他一眼,我就很满足啦。”

  “可是,我知道,我那傻女儿,只是不想让自己喜欢的人受一点苦。”

  窗外一声长过一声的蝉鸣,让人有一瞬间的恍惚,好似他们又回到少年懵懂的时光里。有时候想想,人好像越活越糊涂,小时候的喜欢莽撞而直接,嘴皮上下一碰,连鼻涕泡都是粉色的,长大后的喜欢反而变得期期艾艾,明明那个人就在眼前,却总是抓不住,只能任由时光的洪流将彼此越推越远。

  “季笙,她……我们……”

  于念念猛地一回头,短发被汗打湿粘在额角,片刻前的仓皇而逃仿佛成了幻觉,她又成了那个嘻嘻哈哈的于哈哈。

  “你们要结婚啦?恭喜恭喜呀!”

  “于念念!听我说!”卜忘忍不住向前几步,可又怕她再次逃跑,倏然停住脚步。

  “在!啊,要包大红包的嘛,我知道,我知道。”于念念扯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朝卜忘伸出手,“结婚请帖给我呀……”

  那些“早生贵子”“百年好合”的喜庆话还没说完,豆大的泪珠却在不自觉间滚下来,于念念突然想起很久以前,她晃荡着双脚,坐在卜忘的骑行车的后座,不知道为什么,聊到未来结婚的事,卜忘说,以后就算结婚,他也不举办婚礼。

  于念念一下就急了:“为什么啊,你这样对人家女孩子不公平,一辈子只有一次的婚礼,怎么可能不要。”

  他转过脸,一本正经地说:“人太多了,不舒服。”

  于念念扑哧一下被逗笑了:“人多热闹啊,再说,我们请的都是熟人,没关系的,不过,我还想请老师……”

  卜忘却坚决反对:“不行!多丢人!”

  于念念只好扁扁嘴妥协:“好、好、好,那就不请,但是,我可以多要几个伴娘吗?”

  卜忘的那句轻不可闻的“可以”成了记忆里最隐秘的甜,可这些现在都彻底地与她无关了。

  07 我喜欢你,从始至终,一直未变

  “别哭了,”卜忘死死地抓住那只摊开的手,白大褂上有一圈圈晕开的水渍,他微垂着头,满是挫败,“于念念,我觉得我好失败,你是不是……从来都不知道我喜欢你?”

  于念念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头脑中一片空白,手足无措。她看见卜忘疲惫地仰着头,漂亮的喉咙颤抖着,鼻腔里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她努力地张了几次口,却没法发出正常的语调。

  “你以为季笙为什么会出现在我家?那是因为,我想拿到画展上所有关于你的东西,因为,我再也不想错过关于你的一丝一毫,是因为……”

  年少时执着的骄傲瞬间分崩离析,在于念念声势浩大的暗恋里,他那份深埋心底的爱意显得如此无声无息。

  于念念不在的那些年里,他去看了无数场演唱会,喝她最喜欢的奶茶,学做她爱吃的盐水鸭,每年暑假回到他们的高中,一坐便是一下午……

  他明明最讨厌的事就是“等”,可凡事一旦沾上于念念,他便转瞬间成了多年前匍匐在地的小男孩,惶惶地抬头,等着她从窗口如神兵天降般跳出来,慢慢靠近。

  “于念念,你为什么总要从我的身边逃走?你为什么要替我做选择?”那声音听上去已经是克制的平静,只有他自己能听出尾音带着微微的战栗,“你知不知道,什么苦难,什么压力,对我而言,只要是你给的,就算深山苦海,我都甘之如饴。”

  尘封多年的真相被慢慢地摆在于念念的面前,卜忘压抑的声音如平地惊雷,将她炸得头昏脑涨。

  于念念挣扎着想要看清他的表情,却被卜忘死死地按在怀里,她只能微张着嘴,任由酸涩的情绪从心底一路蔓延,惹得胸腔剧烈地发痛。

  “于念念,你不是一直想和我成为一家人吗,你不必那么辛苦,我啊,想保护你,从那年冬天开始,从来没有改变过。”

  “可是……可是……”

  “没有可是,于念念,我喜欢你,从始至终,一直未变。”

  后来,卜医生每次下班推开门的一瞬间,于念念都会哇的一声扑过去,像树袋熊一样挂在卜医生的身上,粉色的睡衣上满是柠檬的味道。

  很少念旧的卜医生恍惚记起那年于念念搬离大院的旧事,他追着小车跑了好久,在尘土飞扬的马路上哭得撕心裂肺,卜妈妈领他回来的路上,说了一句话,他记了好久。

  “因为没能帮你留下念念,对不起啊,妈妈知道你一直对我心有怨恨,但是,小忘,想要和念念成为一家人,并不只有一种方法。”

  是啊,虽然另一条路他们走得磕磕绊绊,但是,辗转多年,幸好,终于美梦成真。

暮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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