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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飞往广东。从农业氛围浓郁的北方,到工业发达的南方,中间隔着数千公里的距离。在西北,黄土高原之上,我的故乡,一望无际的麦苗正发芽抽穗,在南方,我要去的地方,加工制造业热气腾腾。
面对将要开始的事情,我所做的是不要任何准备,竭力腾空自己,把自己拧成一块儿干海绵。
车行驶于莞珠高速,之前这是东南亚最繁忙的一条高速公路。早晨,一辆辆集装箱货车满载东莞生产加工的产品,运往香港码头,下午,被卸空的集装箱货车浩浩荡荡返回——载我的泽光兄如是描述。这蔚为壮观的场面背后是东莞加工制造业不分昼夜的繁忙。“之前”,指的是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之前。眼下,左行道迎面而来的高大沉重的集装箱货车还是络绎不绝。
泽光兄是东莞土著,是一位企业家,也是位作家。他的讲述让我想起这个说法——如果说中国是世界工厂,位于南方的东莞就是工厂的主要车间。在东莞,新型产品制造业,工厂产业已经形成大、中、小型企业分工合作、上下游联动、配套完善的网络体系。这是个令世界吃惊和瞩目的辉煌的产业集群。产品从电子浆料、覆铜板等基础材料到彩色显像管、线路板、电脑刺头等零部件加工,到计算机整机制造,规模系统的生产囊括了除CPU、内存和硬盘外的电脑整机所需的全部零部件,也就是说电脑装配所需零部件的95%以上都可以在东莞配齐。
车间的繁忙,在我儿时便有真切的记忆。母亲所在的被纳入轻工业范畴的针织厂,夜以继日生产多种花色的尼龙袜子,流水线上,机器催着人跑,马达轰鸣,围着白围裙的女工三班倒作业,入夜,高大的车间灯火通明……这是我对机械化工厂的最早感受。
东莞被誉为“世界电子制造中心”,而被中国电子商会授予“中国电子信息产业重镇”的长安镇又是东莞电子制造业的主要组成部分。
我要深入其中的正是长安的一家电子厂:长安品质电子制造厂。
泽光兄问我想住几个人的房间,我知道这是对我的优厚待遇。一人间、两人间、四人间、六人间、八人间。我选择住两人间,希望与一位品质厂的员工同住,以便随时了解情况。之外,晚上看书写东西又不致干扰到更多人。
珠三角的日常生活,哪些是必需的日用,我没有概念。坐在一边兀自看泽光兄帮我挑选的东西:一张竹席、一床被子、一个竹枕、一个塑料桶、一捆衣架。泽光老师一再问,真的不要蚊帐?我毫不迟疑地作答,真的。因为旅行箱里带了一瓶足够用一个月的驱蚊液。
穿过长安镇繁华区,车在品质厂厂外逡巡许久才被允许进入。泽光兄的朋友陈厂长派一个员工带我到一幢宿舍楼6楼的一个房间。之前,厂长指着一个穿露背黑裙的女孩的背影,说是我的同室,姓郭。领我的这位员工叫龙燕萍,是品质厂后勤管理。她指点了给我的床铺——一张木板单人床,上面方方正正蛋糕一样搁着一块儿暗旧的席梦思。另一张床上,严丝合缝扣着一个粉红色的蚊帐。小龙不苟言笑,没一句多余的话。她在前引路,领我到食堂边一个屋子门口,屋里几个人正打麻将。小龙说,她是记者,吃饭不用打卡。我不是记者,但又觉得没纠正的必要。几个人一边打麻将一边没表情地上下打量我一番。再跟小龙到厂门口,她让一位叫阿秀的员工发我一张VIP过塑卡,阿秀说,出入厂门时要出示。
找回宿舍。下午时分,宿舍楼空无一人,风吹来吹去,宿舍木门上一缕缕破旧的贴皮纸哗哗地刮着门板。屋里几乎找不到一个合适写字的地方。在席梦思上铺开席子,摆上枕头和被子,看看另一张床,我的铺昭然若揭。屋里能用的桌椅基本都在使用,从阳台搬进一个小桌靠到床边,摆上我的笔记本电脑。电视空调冰箱都是坏的,抵阳台门的是一个装满水的大可乐瓶子,透过百叶窗能看到对面房子活动的人影。郁闷的是,偏偏昨天感冒了,找不到喝药的开水,头痛欲裂,心里有些难过。插上网线,用QQ和《长安文学》的编辑严泽接头,严泽先生编辑过我的好几篇稿子。他说:“明天周末,带你去周围看看。”听到这话,几颗眼泪跌了下来,这是我没想到的。
酽酽的困倦袭来,盖上被子熟睡一觉,醒来满身是汗。仔细听听,屋外是亚热带南中国工厂的声音,热风、干燥的机器声和莫名的轰响。
五点半开饭。食堂负责打卡的人认出了我。米饭,素菜,红烧大鸡腿。大鸡腿一人一个,素菜自选一个,米饭管够,还有菜汤。厨师特意夹给我一个很大的鸡腿,我说我要最小的,又要了份清炒小白菜。食堂地面油滑,双手端着公用金属快餐盘,小心翼翼找到一个视野比较开阔的位置。正要啃鸡腿,忽然想起这两日南方正流行禽流感。家禽市场门可罗雀,而工厂食堂大饭盆里摞成小山的红烧大鸡腿,油光发亮、叫人垂涎。可是,在这个被水泥墙紧紧围裹的工厂里,禽流感和我、和这个饭堂吃饭的人感觉上似乎没任何关系。我很快吃净了鸡腿、饭菜。这时,吃饭的工人才陆续进来,饭堂里热闹了起来,头顶一大朵一大朵蒲公英一样的风扇全都转了起来,“嗡嗡嗡”,食堂里各种声音闷闷地混响成一片。
整齐划一的厂服,是集体化管理的一个明显标志。我记起儿时工厂密布的兰州,每个工厂的工人都身着特定的厂服。母亲所在针织厂的女工,身系白围裙,红色厂名和“为人民服务”几个字,在围裙中心弯成一个圆;而父亲所在的木器厂,工人们身着深蓝色粗帆布工装,耳朵后别一根扁扁的红蓝铅笔。
品质厂的每位员工能领到两套厂服,两条黑裤子、两件白衬衣。另一个统一符号是每个工人胸前挂的厂卡,厂卡显示最简洁的信息:照片、姓名、职位、部门、入厂日期。厂卡上不同颜色的挂绳,表示不同含义:绿绳表示试用期、嫩黄绳职员、蓝绳普工、橙黄绳意味着已经申请离职。
工人们吃得很安静,每个人认真翻弄着手里的大鸡腿。他们中间上晚班或者需要加班的工人,有一个小时的吃饭和歇息时间。
精心布置的小花园是厂院的中心,花园边立着一排宣传栏,几个西式的镂空攀花金属吊椅,让品质厂有了某种奇怪的华丽。这儿是员工来往车间的必经之路,小径上铺的鹅卵石油光黑亮。
出了饭堂的工人,一下子显得懈怠轻松了。吊椅上坐的基本是男工,他们悠闲地用身子晃着椅子、一边看着来往的姑娘,椅子吱呀吱呀叫着。女工大都行色匆匆,白衬衣收出腰身,显出鼓鼓的胸脯。大都正值青春好时节。
厂院里共有四幢形状一模一样的六层宿舍楼,区分它们的是四种不同颜色的百叶窗。最先,这显然是被精心策划修饰的,蓝、绿、紫、红,四幢楼又醒目地用相应百叶窗的颜色写着四个励志活泼吉祥富有的词汇:“筚路褴褛”、“绿野仙踪”、“紫气东来”、“软红香土”。只是看得出,曾经精心打造的厂院,因为久不修缮,很有些破落了。
在院里闲走。“绿野仙踪”一楼是阅览室和咖啡厅,灯光明亮的阅览室,空无一人。推开阅览室和咖啡厅之间的门,里面是另一个天地。香喷喷的面包味扑面而来,十几盘面包新鲜出炉,一些工人兴致盎然地观赏着烤盘里自己的作品。之前发我VIP卡的阿秀刚烤出一盘毛毛虫面包,我尝了一块儿,味道不错。阿秀送我两个毛毛虫,正好拿它做早餐。烤面包是工人们的业余娱乐,每个人都有学习和制作的机会。
墙上贴着第二天的授课内容:
紫菜卷原材料
日本紫菜 2张
台湾热狗 2根
沙拉酱少许
做法:1面团按照上一节课的做法
2把面团分成350克松弛20分钟
3把面团放在烤盘上擀成烤盘一样大小,醒发一个半小时入炉烘烤15分钟出炉
4放凉后一盘分成四小份,中间抹上沙拉酱。放入烤熟的台湾热狗,垫上日本紫菜卷起即可
咖啡厅落地窗前,碰碰车一样摆着好多个半圆形臃肿的布沙发,蜷在沙发里的大都是男工。腿耷拉在沙发靠背上,半仰着,昏黄的灯光里,看不清脸,一个个显出些颓废。
回宿舍楼时碰见小郭,她的装束在厂里太特别,我一眼认出了她,主动和她搭讪,才见她非常清丽。她说已经知道屋里来了个记者,说她才下班。我猜她不是车间的员工,是职员。
一起回到屋子,见我正用网线,小郭似有不快,我连忙拔下给她,她说她不过也是上网玩玩。小郭在过道接了几个电话,然后收拾行李,说去表姐家过周末,大约后天回来。
我想,这样漂亮的姑娘,自然会是这样的。
房间燠热,不开窗不行,开了窗,蚊子乱飞,后悔没买蚊帐。
我住的宿舍楼是“筚路褴褛”,卡拉OK厅里的歌声从一楼传了上来,想去看看,但想还是好生养病,早早休息。关了门窗,擦了毒蚊液,在洗手间潦草冲了个澡,在光溜溜的席上,睡了。
2
竹枕硬滑,席子硬滑,早上醒来,一身大汗、满身席纹。
九点半,严泽驱车来接,竟像恋爱般欢喜。我突然想到身处异地的情感的发生,不是欲望、不是爱情,最初出于孤单和依赖。
严泽想让我了解一下长安的工业园区,他想得周到。在兰州,工业园区,尚属新鲜事物。
长安镇的安力工业园区发展早、规模较大,里面有严泽的一个岳阳老乡,叫张利华。利华是安力工业园时力科技电子厂的行政部主管。早在大门前等候的利华,身上很有些湖南妹子的味道,说话麻利爽直,笑起来咯咯咯咯。跟着她浏览了整个园区的公共设施:医院、球场、超市、派出所。园区俨然一个五脏俱全的小镇子。
园区里大约有十几个工厂,大部分是日资和台资企业。放眼看去,园内规划整齐、道边扶桑花儿艳红。鳞次栉比的住宿楼,蜂房似一格紧挨一格的阳台上,晾满五颜六色的衣服,干枯的水泥楼上,这花红柳绿蔚为壮观的场景,应是南方工厂特有的一景。
园区内约有一万多工人,园内公共设施齐全,生活方便。利华指着路边一家小型沃尔玛超市说,规模不算大,但东西全,价格也比外面的超市便宜些。
利华爱文学,严泽爱文学,我也爱文学。在长安,我们三个都是异乡人,共同的爱好让我们三个不同身份的人,一起走在南方的工业园区。我们一边谈工厂,又不时穿插进文学,我觉得很愉快。
但是,在园区,我明白,绝大多数进入视野的都不是真正的工业和生产,那些高大的厂房才是这个园区的核心和这里所以成为园区的根源。和长安镇一样,目光所及之处,商场、小卖铺、集市、饭馆、酒店,它们表面上与我在内地所见无异,但我知道,它们绝大部分寄生于密布的工厂。
观览途中,利华与我讲了很多,综合一下,我做了下面几条笔记:
A.“园区内,每年春天都会有四五个精神病冒出来,平时看着都好好的,这很奇怪不是吗?总是在春天。”
在工业园区待了很多年,利华对这一现象很感兴趣,她很想细细排查一下背后的原因。富士康公司为何总有员工自杀?这一定关乎工厂或者工业对人的挤压。据利华观察,很多人精神失常,表面上大都出于情感原因。具体表现为狂躁,比如困兽般在屋里走来走去、不爱见人、独自大喊大叫等。针对这个现象,公司设立了一个专门的“关互”部门。但作为隐疾,这些情况一般不示人,也少有留存的资料。而远离故乡、孤苦无依、工作枯燥等,又是产生非正常情感的温床。
B.安力工业园区的工厂里,百分之九十是女工,少量男工大都是工程师等中高阶层。因为生理需求,这些中高层男员工很容易和女工发生关系,男的大部分有家有室,女工很多还是少女。对大多数女孩来说,彼此的交往,起于懵懂的初恋,结于决绝地被遗弃。少有花前月下的浪漫,少有倾诉和了解的过程,基本是直奔主题的短暂交往,生活对这些农村女孩很残酷。利华捡到过一个日记本,是个17岁左右的女孩的本子,上面记着,一次酒后,她被一个工程师睡了,后来怀孕了,接着被抛弃,她只好做了人流,悄悄回到老家。这些农村女孩很多没有任何情感和城市经验,打工生活,很可能带给她们的是身心俱伤,而这不可告人的伤痛她们只有独自承受。也有意外,一次,两个民工身藏菜刀,进工厂时被安检检查了出来,原来他们要找一个睡了他们女老乡的工程师来报仇。
还有一些女工从事第二职业,每天下班都有车来接,衣着打扮与他人不同。她们工作不安心不认真,相较这份特殊付出所带来的收入,工厂的工资显得少之又少。但她们不在乎,对她们来说,工厂给她们提供一个稳妥光明的落脚点。
“在长安,我觉得,这些姑娘做的事不能叫卖淫,她们也不是婊子。”
C.长安品质电子厂多年前就很有名气,他们的企业文化有特色,最突出的是人性化管理。
“品质厂做得最好的一点是,宿舍楼里设立了专门的夫妻房。”
3
身处长安镇,我很想知道更多。而今工业化了的长安,我相信它只是历史中的长安表面覆盖的薄薄的一层。正仿佛很多人对今天的东莞的误读。东莞,这个工业齿轮急速绞转着的产业化城市,我知道,1700多年前,它不但是岭南文明的重要发源地、还是广东的历史文化名城。
今天,几乎被工厂覆盖的长安,还有历史可寻吗?
好在我和严泽都有访古的爱好,严泽要带我去看孙氏宗祠。孙氏宗祠在长安镇上社村,始建于明代中叶。上世纪九十年代,上社村人以大量史料,证实了孙中山代系出自于此。也因此,孙氏祠堂不断得以修缮。大约也因此,严泽先想带我去看这个祠堂。
严泽方位感不强,很多长安人也不知晓这个祠堂,好不容易找到了,可惜祠堂正在修缮,只能看出个大致的建构:两进,天井高深。木门上门神沧桑,门口挂一副楹联:莘子姓于家乡,木有本,水有源,五代箕裘开莞岭;妥先灵于寝庙,宗念功,祖念德,三房俎豆贡香山。
祠堂前水塘边,有个简易木制凉亭。几个上社村的孙姓人家正聊天下象棋,电水壶烧着开水,他们一边漫不经心地呷着功夫茶。四周闷热,独有这凉亭里凉风习习,祠堂选在这里,算是有风有水。只是,历史的遗迹在这里显得很单薄,下棋的村民说,祠堂里原是有些老照片的,因为修整,所以收起来了。
从南到北,中国农村,农民最舍得投资的两样:一是住宅、一是祠堂,一个是为着现世的自己、一个是为着逝去的先人。与此相关的古老词汇有“光耀门楣”、“光宗耀祖”等。这里还叫村,但已没有农业,我踅来踅去,找不到一块儿田地。严泽说,传统意义的农村在长安基本消失了,农民在自家地里盖出一幢幢火柴盒楼房,租给外来的打工者,收来的大把租金为自己修葺豪华住宅,还有这样的祠堂。工业让他们没了田地,也让他们一时间变得富庶显赫。说到底,工业已然让曾经身为农村的长安彻底改头换面。
在凉亭和严泽闲聊,他的岳阳口音还很浓。他说他家乡的荷花特别好看,他家门前,十里荷塘,挖出的藕得两个孩子抬。严泽是1993年到东莞的,是邓小平南巡讲话后到东莞来打工的第一批外来者,而今他已立足东莞,有了自己的工作和家业。
中饭后,严泽送我到利华的姐姐那里。他说,在那里我可能会找到些新东西。
利华姐姐正在一个手机维修铺忙活儿。
利华的姐姐慈眉善眼,满脸笑意。她跟我说,之前做梦都没想到这辈子会做生意,并且是在这里,转眼6年多了。现在她在长安开了两处出租楼,另一处由她丈夫看管,他们一家三口现在都在长安,她儿子在她看管的出租楼旁边开了这个手机维修铺。
这天,利华的外甥出去进货了。
正是中午,太阳当头,路边榕树上蝉儿叫得声嘶力竭。利华见我感冒难受,要我喝了药先去出租屋睡会儿。
利华姐的出租屋占了一幢三层小楼的一个单元,约十几间房。利华领我到三楼最里头的一间屋,嘱我一定锁好门。来时看见隔壁是个十来平米的小房间,里面最醒目的是一张双人床,还有一男一女的身影。这间是她姐姐平时休息的小屋,小屋很干净。小眯一会儿下楼,远远看见利华姐正趴在柜台上睡觉。
这里还是个村子,但俨然不是我心目中农村的样子。楼房密集,路边有超市、水果店、理发店、小饭馆。一个小广场被低矮的榕树环绕,里面立着两个白色欧式大理石雕像。
趴在柜台上,也可以睡这样一个长长的午觉,利华姐看起来睡得很香。见她醒了,坐进店里和她闲聊。问及出租屋的主要客源,她说90%以上都是外来打工的,很多是一家三代,老人负责看孙子,儿女去附近的工厂上班。如果是单独租屋的,基本是附近工厂的男工,他们想得开,多花几个钱,拥有一片自己的天空,还可以上网、做饭。利华姐反复说的一句话是“拥有自己的一片天空”。她说,从来没有打工女独自出厂租屋,除非她们有了男友。
说着话,看见小店前的广场上停下一辆小车,下来一个矮胖的男人。利华姐瞪他一眼,说,这个老不死的。这人约摸50来岁,长安本地人,专门收买附近各个工厂的废品,他有三个小车。利华姐说,一次,有一家工厂的保安告诉他,他的两个十六七岁的小老乡找不到工作,请他想想办法。结果他包养了其中一个,另一个呢,眼红,也来了,于是他同时包养了两个女孩,他老婆也住在跟前,因为给他养着,也是睁一眼闭一眼的。
这个老不死的的东西,利华姐看着他的背影,又切齿地说。
十几年前,性格倔强的利华独自来广东打工,利华的姐姐在岳阳农村给利华带孩子,一直带到四岁,家里老人去世后,利华姐带着孩子来看利华,发现了开出租屋的商机。她说现在过得很好,在岳阳农村,池塘养鱼一样可以过得不错,但这里更好。“我从小就梦想在一个有房顶的地方干活,现在我的愿望实现了。”利华姐笑着说。
现在,利华姐在有房顶的地方干活,她还给很多和她有着一样理想的从远道而来打工挣钱的人提供临时住处。
小店门口立着一个灯箱,一面写着:
新房招租24小时管理租期不限临时房长住房
另一面写着:
专业手机维修
少有客人进来,街面上的人也三三两两。利华姐去市场买菜,要我看着店铺。拿出利华送我的她的散文集来读,集子名叫《年华流水菲芬芳》,封底有这样的简介:“张利华,女,笔名:荷之叶,1969年出生于湖南省岳阳市华容县操军乡。”“喜集邮、旅游、摄影、阅读和写作”。
利华文章多写亲人家事生活工作事,文笔自然朴实。从文章中得知她多年前离异,独自在珠三角打工闯荡,终于有了现在这份不错的职业。
利华写女儿的文字最多,字里行间,溢满母爱。
你是我快乐幸福的源泉!我为你哭过,目的是为了逗你笑;但更多是为你笑着,那是你在逗我开心!生命的神奇,就这么具体的体现在这种传承上,当然,你比我优秀!我们一起玩,一道睡;同看一本书,同去一个地方旅游。我吃你不喜欢吃的,做你不想做的;你负责幽默时就负责笑!我们偶有战争,但我们的战争像首诗!我将心中最柔软的地方留给你,你把人生最纯美的笑容送给我!你是我的快乐阳光,你是我的明媚存在!
正读着,利华和她女儿来了。她女儿叫黄宇星,11岁,身材细长,她把利华和利华姐姐都叫妈,两个女人看她时都满眼睛笑意。严泽一家也来了,是老乡的聚会,今天显然是因着我。小宇星、严泽女儿严顺,年岁相仿,一个擅长跳舞、一个有百灵鸟一样的歌声,两个小仙女开心地玩出玩进。利华和姐姐很快张罗了一桌饭菜,柜台上搭个木板,大家站着转着圈儿吃。在异地,老乡如亲人,而他们如此心无芥蒂地接纳我一个初来乍到的生人,叫我心生温暖。
忽地看见穿蓝色厂服的工人成群地涌进小广场,原来附近一个工厂下班了。才知道这个农村社区密布着利华姐开的那样的出租屋。问利华,这些工人为什么不住厂舍,说厂里没有夫妻房。很多打工者在打工期间相识结婚,有的是夫妻一起离开农村,到一个工厂打工。所以,在长安,打工夫妻出厂租房,很是普遍。
回到品质厂,天已黑。洗澡、洗衣服。每天流很多汗,每天得洗衣。没有洗衣机,才知水桶的重要。在西北,湿衣服挂出去,叫晒衣服,而在灰蒙蒙的这里,只能叫晾衣服,湿衣服几天才能晾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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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天,早上九点,宿舍楼还很安静。决定到生产区外围看看。一位保安,骑着自行车跟前跟后,给他VIP卡,他严肃地说,一般不允许在这边走动。我想到前一晚在网上看的一个帖子,有个东莞的打工仔留言,说所在工厂的保安像条藏獒,披着长头发,随时准备闻风而动,我不禁笑。依我看,保安在工厂很特殊,他们是厂里少有的几个暴露于地表的工人,他们穿梭于厂区,或者把守于门口,与车间里工人的关系有着微妙的对抗和疏离。品质厂车间有贵重金属,协助保安的还有检查贵重金属的机器,像X光胸透机器一样,每个工人,包括我这个暂住者,每次出厂,都要自机器里穿过。
细细地看了一遍厂区,走到花园旁。院里偶尔过往一两个人,拿出本子,坐在金属吊椅上,随意记了些所见:
“回”字型宿舍楼,典型的封闭型结构。站在“回”字型走廊,视线不留任何死角。上空是一块方整的天光、与这块儿天光对应的是楼底一个闲置的羽毛球场地。门、窗、走廊……目光所及,都是笔直的几何线条。
三组巨大的涡轮散热叶片在水处理车间楼顶旋转、轰响、散着蒸汽——鸟瞰中,工厂里唯一可视的激烈运作的机器。与天蓝色污水处理系统相对的是一幢高大方正的车间楼。可以嗅得化学气味。车间窗户漆黑,楼外蓝色管道密布,与墙底一排卡通小人似的红色喷淋水泵接合器呼应,它们仿佛悬垂在肌体外的怪异的彩色脏器。
是周末,上午十点多了,宿舍楼还在酣睡,咖啡馆、阅览室、卡拉OK厅门锁紧挂。花园让工厂柔软,嫩黄的鸡蛋花盛开,鸟儿飞来飞去。小花园是工厂的隔离带,一面是日常,另一面是工作。
工厂隔离了自然和田野,这里没有农历。昼夜往复的生产看似与时间和时令无关。但精确的时间又无处不在,车间入口和出口处醒目的挂表时刻提醒着作息的准确刻度。
芒果一簇簇挂在树上,褐色潮湿的榕树枝干上缀下乱发一样的气根。行政工作区显然是工厂的门面,前面的小广场铺着翠绿的塑胶地膜,树窝里插满五颜六色的假花。
雨来得毫无铺垫,在广东,我总是对天气没一点儿把握。不见太阳和云朵,厚厚的灰天,密不透风,看不到任何将来的迹象。落下的是大朵雨珠,很快连点成线。鸡蛋花一朵朵被砸在鹅卵石上,树叶越发翠亮。雨很快在吊椅的檐上串成了水帘,隔着雨帘看品质厂,觉得是整齐和好看的。
雨停得也毫无征兆,四周很快恢复了懊热。
品质厂外,是一条长而清静的小路,小路的两头都连接到长安镇的繁华马路。路是由两旁相向而对整齐排列的一家家工厂分隔而成,这是一个开放式的工业园。隔着围墙,品质厂行政楼高大,宿舍楼红绿蓝紫规划有序,植物生产良好。显然,以外人的眼光看,这是个有时光感的老厂。紧挨品质厂的是模型厂、塑料厂、眼镜厂、印刷厂……
长长的围墙更像一道长远的广告栏,墙上是密密匝匝层层叠叠色彩缤纷的小广告。大部分小广告的内容是高价收购电子IC、BGA、CPU,及各种品牌的手机主版、显示屏、排线、触摸屏、外壳等。艳丽的大篇幅广告是夜总会、星级酒店的招聘启事。之外还有各样手写及印刷的出租房广告、女子医院的无痛人流广告等。穿插其间的是一串串醒目的手机联系号码。墙根躺满散乱的纸片,上面印有很多面容姣好衣着暴露的女子。
几乎每家工厂门口都挂着醒目的招聘横幅:
品质厂对面的工厂,门口挂的招聘横幅,鲜亮的红底白字:
怡兴印刷厂大量招聘男/女普工,1310元/月+全勤奖40元/日,加班费平时9.05元/时,周六周日12.59元/时,包食宿。
与这个印刷厂的广告迎面相对的是品质厂更大的招聘横幅,仿佛戏台上的叫板,更为醒目:
本厂大量招聘男女普工,底薪1350元/月,平时加班11.64元/小时,双休加班15.52元/小时,双休双薪,另加360元饭票,住宿免费(不扣任何费用)。
工厂如此大张旗鼓比拼各自的优厚条件,这与几年十几年前已显著不同。工厂与工人之间主动和被动的关系已悄然发生变化。负责给新工人发放工装和厂卡的阿秀告诉我,就在几年前,品质厂门前来应聘的人还彻夜排队,而今各家工厂都面临劳务危机。电视剧《外来妹》中的很多情景,在沿海工业区已成了历史。
路上没有老人,来往的多半是各厂的年轻工人。这是一条工厂之路、打工者之路,与老人无关、与长安当地农民无关;与前仆后继的外来打工者有关,与我后来接触到的贫穷的农民有关,与怀揣理想欲以打拼天下的年轻的梦想者有关。这条路上阶级分明,出进各厂的小轿车里坐的是不穿工装的工厂老板、高管,行走在路上的是服装简朴的工人。路上,我不断看到这样的情景:一对年轻男女共享一辆脚踏车,男孩蹬车,女孩王后似的扶着男孩的肩膀在后座站立,眺望远方。他们的身体紧紧依靠,这种骑单车的方式在长安很普遍,但是我第一次所见。这是恋爱中打工仔和打工妹们的幸福专享,辛苦工作之余的美好。在工厂,我能体味到拥有一份感情的踏实和欢喜。
我想起一组表现东莞外来打工者纪实生活的图片,一张相片给我印象很深:一条公园长椅上,一个打工妹躺在小伙子腿上,小伙子弯腰亲吻姑娘,相片的文字说明是:“两个打工者在亲热”。我很喜欢这个文字说明,“亲热”这个词让我感动。
长长的小路两头,都有个路牌,上面标着这条路的名称:品质路。
5
这天,严泽带我去看另一个祠堂:文氏宗祠。我很愿意尽可能多地看看长安。
文氏宗祠在长安镇东面的涌头村,“涌”在广东读“chong”,是“河汊”的意思。祠堂三进结构,天井很深,一方天光外可以看到村民簇新的小楼房。祠堂正房摆一张长长的供几,墙中间悬挂一幅黑白画像,近处细看了,是文天祥的像。画像一边,张榜公示着修葺祠堂的捐款人的姓名和捐款数额,绝大多数是文姓人家。祠堂里大都是老人,下棋、打牌、聊天。
在长安,在孙氏宗祠、文氏宗祠,祠堂周遭,我所见的是真正的长安原住民。仿佛一棵古树的根系,祠堂深深楔入历史,它的身边,散逸着长安原有的样貌和气息。但实际上,在涌头村,原住人口不到2000,而外来人口已达30000,可以想见这涌入的人群给涌头村带来的巨变。好在还有祠堂,祠堂近旁,还有个涌溪古庙。古庙说是清朝乾隆年建的,里面供奉了菩萨、太上老君、送子娘娘这几位亲切的神。庙里,一个老妇正用洗涤剂擦洗一个古老的油灯,铜碗擦得锃亮,真是可惜。院里有凉亭,香炉,老树。方正的庙宇,细腻的青砖,这古庙看上去甚是端庄小巧宁静。这是村人的庙,为着村人内心的稳妥,就像那个能让涌头村的老人们和文天祥的画像安然待在一处的祠堂。
果然,幽然的古意很快戛然而止,走出不长的社区,车流熙攘的街市两边,挨家挨户都成了作坊,到处是刺鼻的气味、刺耳的金属切割声。被当做车间的屋子,暗黑陈旧,里面陈设着简单粗笨的机器和厚重的金属案几。这些成片的作坊主要生产电子、印刷、玩具、模具等,虽然十分小型,但生产看上去很热烈。涌头村的村民成了作坊主、成了资本的拥有者,大量外来务工者成了他们的劳力。涌头村村民原有的家院成了作坊,他们更为宽敞的现代化居所在长安镇找到了更佳的位置。我想,涌头村可以当做长安被工业吞没的实例之一。
就在我目光所及的长安几乎被喧嚣的工业彻底侵吞的时候,严泽峰回路转,带我去看一个风光幽美之地。我后来想,作为两个外来者,尽管他在长安已十多年,但对长安的认识,严泽与我必然有心心相通之处。
严泽载我去看的这一片湖光山色,被称为长安的后花园。
莲花山,因为山的几座主峰酷似绽开的莲花花瓣而得名。山脚拥着一波湖水,山色翠绿清幽。车蛇形上下,四处杂树繁花,植物的芬芳扑面而来。蝉鸣鸟啼、溪流淙淙。先时涌头村成片的作坊带来的嘈杂和芜乱立刻被过滤殆尽。莲花山,让我看到了长安的大自然,看到了长安婉约柔美的一面,也隐显出了长安多年前的田园底色。作为工业的反面,莲花山被称为长安的“后花园”,我觉得再合适不过,但感觉这名称里又有着隐隐的窘迫。
在工厂外的长安,半日仿佛很长。
黄昏刚过,天色渐黑。这时,长安镇迅速蒸腾出的热烈,令人吃惊。先前,东莞的一位朋友告诉我,平日,街头安静,但逢周末,街市人山人海,一家家工厂的工人们放风般涌出。在这个日常的黄昏,我见识了长安的这一壮阔景象。
严泽一再强调的一组数字,加深着我对长安的理解——长安镇本地人口3万左右,外来人口100万左右。
占地8万多平米的“文化广场”,灯光璀璨、人流熙攘。广场上有序分布着大规模的人群,跳交谊舞、集体舞、街舞、拉丁舞,滑滑轮,踢毽子……这个壮观场面的构成者,绝大多数是工人。精密的电子制造业在长安的蓬勃发展,使长安多年来男女人口严重失衡,在长安,女性数量远远大于男性,最早或者更早一些来长安创业打工的女性,很多成了女老板、女白领。但是钱好挣,情感空白。在这些成双成对以中年人为主的跳交谊舞的人群里,有的女人,每月会花好几千,包下一个男人,就为天天傍晚能陪她跳跳舞。高大的电视屏幕上放映着电视剧,广场上,各种音乐和旋律轰响成一片。滑滑轮的大部分是年轻小伙子、姑娘,有的还穿着厂服,在整齐摆放的几长溜易拉罐之间,他们鱼儿一样,自如游动。
像一个盛大的集会,这些来自五湖四海的人们聚集一处,作为对枯燥、孤寂、思念家乡的对抗。这个热气腾腾的广场会给他们带来多少慰藉?我想起同室的小郭推荐给我的一部电影,电影的名字叫《所有的梦想都开花》,电影在2009年公演,片中的女主角——外来打工妹由蒋勤勤扮演,很多镜头取自我正生活其中的品质厂。电影开头和结尾都是打工者在这个文化广场跳交谊舞的镜头,片尾的主题歌唱道:
一同寻找,梦想开花的地方,
彼此靠近,互相取暖。
一同开创,在梦想开花的天堂。
这天,严泽的小舅子,长安一家外资企业的文职,与我随意谈了几点他对长安工厂的看法,笔记如下:
A.90后工人与80、70、60后工人已有严重差异,他们目前的想法和精神状态,是造成打工人员流失严重的原因之一。
B.现在,企业老板已与八九十年代老板的精神气质完全不同,很多人到了颐养天年的时候,不再有锐气、不再冒险,开始享受余年享受人生。
C.工厂里,特别是外资企业,中方高级管理人员的薪酬普遍微薄。
回到品质厂,已是晚上九点多。小郭正在洗漱,睡衣上紧绷一条腹带,说是长期坐着工作,担心肚子上会长肉。素颜的她,皮肤透亮白皙。
而那位我认识的品质厂的第一位女工,后勤管理龙燕萍就住隔壁,和白天身着一身工服相比,穿着睡衣的小龙显出许多柔美来,刚洗的长发湿漉漉贴在脸上,她不置可否地答应明天带我去上班。
所有门窗大开,出出进进都是热风。蚊子乱飞,没有蚊帐实在熬不下去了,听小郭的建议,在网上订购到一顶和她一样的“蒙古包”。
小郭钻进了她的“蒙古包”,她睡觉不用枕头,隔着蚊帐,薄薄小小的一片。我开着灯做笔记,时间已是子夜,心里不安,匆匆收笔关灯。屋子闷热,不好意思关窗,又怕小郭受不了毒蚊液的气味。关了灯,躺在光溜溜的席子上,只听得蚊子们欢叫着朝我扑来……
6
按约定,早上八点半找到小龙,小龙依旧神情清冷。
跟在小龙身后,进了车间楼,拐来拐去,上楼下楼,走迷宫一般。隔着车间玻璃,看到不同工种的工人在机器边忙碌。似乎在楼里穿行了很久,才到了小龙的办公桌旁,是品质厂的行政办公区域。这才发现,走了那么长路,不过是从楼后穿过车间区,到了楼前。后来问过小郭,为何不直接从行政楼前门出入,小郭说因为老板很讲风水的缘故。
小龙站在办公桌边迟疑一番,对我说,她一日无事,跟着她没啥意思,不如去总务处看看。又跟在她身后,走过塑胶地,到了厂门口的一间办公室,小龙把我移交给了阿秀。
阿秀负责宿舍管理、新工人厂服厂卡的发放。阿秀留着齐肩短发,头发一绺绺遮着半个脸。她显得很忙,一边不停地往耳朵后拢着头发,说先前没这么忙,现在工人流失得厉害,所以忙得不可开交。墙角放着一堆厂服,是离职的工人早晨刚退的。阿秀说,又是电镀车间的人,因为电镀工作有味道,他们干两天就不愿意继续干了,现在的工人不像从前,会从自己的身体考虑了。
隔壁招工测试处,正在测试新来应聘的工人。教室里,二十几个人低头填表答题,一位叫阿娟的员工坐在讲桌上,不断解答应聘者提出的问题。
每个应聘者需填写一张表、回答两张测试卷:
《东莞长安品质电子制造厂职位申请表》
申请职位____
(1)个人资料(2)教育程度(3)工作经验(4)专业资格(5)其它
《自我介绍》
请在以下表格内写一份自我介绍,例如:我叫…来自哪里。个人兴趣爱好、家庭成员介绍、遇到过哪些难忘的事,去过哪些好玩的地方,还想去哪里旅游。谈谈你对工作的期望、你的梦想及未来。
《基层员工面试测验卷》
第一部分(三十分),请按顺序写出二十六个英文字母(大写)
第二部分(七十分,每题十分)
(1)①汉译英:3和4 ②英译汉:one 和 two
(2)280-35÷7=
(3)592÷4×10=
(4)将3/10化成百分率=
(5)一个蛋糕分成6份,其中2份被吃掉,问余下的占整个蛋糕的几分之几?
(6)计算器一部价值56元,杂志架比计算器少10元,问各买一部共需多少元?
(7)请问一年里面有几个月份是31天?
应聘者基本来自广西、湖南、湖北等地农村,大都是小学和初中文化。80后人占多数,还有几个90后。奇怪的是来应聘的20多个人中一共才6位女性。
期间不断又有人进来测试,中途有三位离席。
一个女孩交来了资料和试卷,阿娟一边看一边捂着嘴哧哧笑,女孩在“上次离职原因”一栏中,填的是“回家相亲”。那女孩就在座位上盯着阿娟看,不知为何,阿娟一直笑啊笑的,竟笑出了声。
浏览了每个人的资料,阿娟给各部门管理打电话,要他们来领人。两个漂亮女孩先被认领了。
最后来的是镀膜车间的管理,一个30多岁的斯文青年。他拿着样品给应聘者详细讲了镀膜车间所做的工作,“非常非常简单,就是把手机或电脑的芯片镀膜固定”,大伙儿听得很认真,“我们车间需要两班倒,每天可以加班3到5个小时,有人愿意去我们车间吗?”一片沉默。我想起阿秀讲的很多人从镀膜车间离职的原因。“我去!”一个大嗓门的河南口音打破了僵局。另一个人大声说:“就是来加班,多挣点儿钱,上正常班有啥意思?”部门管理问:“那你愿意跟我去吗?”他激烈摇头。大伙儿笑。
翻看他们交来的资料,虽是命题写文,但《自我介绍》挺耐人寻味。
我叫胡梅月,来自广西,我的爱好是打篮球,家里有爸爸妈妈奶奶弟弟,我去过广西北海,我还想去北京,希望工作正常多加班,我的梦想是带着爸爸妈妈去旅游。
我叫元尚来自美丽的广西百色,来打工为了生存,家里有我的爸爸妈妈,平时也没去过什么好玩的地方,就去过深圳的世界之窗。
我叫邹来,来自湖北襄阳,我的个人兴趣是玩,我喜欢玩游戏打牌。我有我最敬爱的老爸,慈祥的妈妈,还有我的奶奶,还有我最美丽的妹妹。我去过家乡的神农架,不过没有看到野人,只看到一个一个的脚印,好大好大,不过神农架的范围太大了,进去了不要乱跑,小心走丢了。我的梦想是去云南的丽江,湖南的张家界。进入一个工厂我会好好上班,我的梦想是自己开个店,有自己的事业和家产。
大家好,我叫谭华东来自广西,我个人的爱好是喜欢看看电影,散散步。我有爸爸妈妈哥哥还有妹妹,我记得小时候经常去跟爸妈干农活,有一次手被割伤了,还流了很多血。我很想去好玩的城市,比如上海,香港,但由于没有时间,所以没有结成心愿。因为我长期在工厂工作的原因,我希望我的未来能开开心心地过每一天。
对面第一排坐的姑娘皮肤黝黑,眉头紧皱。她叫侯丹华,从桌上的一摞身份证里,我对上了她的名字。
侯丹华来自湖北襄阳襄州区农村。2008年1月至10月曾出外打工当普工,后因“家中有急事离职”,2010年9月到2011年9月出外打工当普工,后因“回家结婚”离职。《东莞长安品质电子制造厂职位申请表》 “其它”一栏中,侯丹华填写的是,她老公王永康在品质厂影板车间打工,她是经她老公介绍前来应聘的。
我叫侯丹华,我是一个爱说爱笑爱睡懒觉的女生,结婚后和公公婆婆住在一起,去年有了自己的孩子,感觉很幸福。我打算和老公孩子去很多好玩的地方,虽然现在是不行的,现在的首要目的是挣钱。希望找到一份待遇不错的工作,好好的努力,为以后的幸福生活打好基础。
侯丹华的汉译英测试,“3和4”的答案是“fenr 和fou ”、“ 280-35÷7=35”、“ 将3/10化成百分率=30/100”。
交了资料的侯丹华目不转睛地看着阿娟。
每天都有人来应聘,也有人辞职。阿娟座位下的垃圾桶里,满是离职工人工卡的内芯、花花绿绿的彩照碎片,有的才进厂一天。
二十几个人分配完毕,他们接着要去体检,阿娟绕口令似的说:下午没接到电话的人来正式报名上班,看到大家神情狐疑,她又提高嗓门喊:下午没接到电话的人来正式报名上班。大概是职业习惯,阿娟总是喊着说话,每说一句话前,先要“哈”一声。
下午两点半,厂门口站满早上应聘的人,看来体检基本通过了。阿娟教他们如何打卡进厂,阿娟的表述总是不很明确,看得出她日日招工,虽凡事条分缕析,但也没了热情,时而面露愠色。有几个人进厂门的方式总是不对,出去、进来,再出去、进来,脸上露出难为情。
阿娟大声询问是否有人愿意买社保,大家都不吭气,还是那个河南口音大声喊:我买,我买。文员和主管的社保由工厂为他们购买,主管是两位男性,大学文凭又有多年管理经验,文员是个80后女孩。
一切登记妥当,阿娟带领他们参观工厂。二十几个人组成的队伍,长长一溜,在清静的工厂里花花绿绿很是显眼,参观了阅览室、歌舞厅、咖啡厅、游戏厅、上网厅、健身厅,大伙儿情绪一下子轻松了,好些人面露欣喜之色。
我记下了新聘主管蒲明江、90后男孩肖锋、90后女孩梁莎的手机号码。
忙忙碌碌过了一个白天,晚饭时开始看见熟悉的身影了。
车间区那边的墙角,一棵芒果树上的芒果长得特别大,旁边有一棵很高的榕树,榕树上一只鸟儿难听的叫声我已熟识,粗重的水牛一样的叫声,哇——咯咯、哇——咯咯,仿佛暗合着厂区那一半的氛围。
网购的“蒙古包”快递来了,喜滋滋地把它架在席梦思上。晚上,洗漱完,钻进去,躺在竹席上,跷着二郎腿看书,见几个蚊子趴在纱帘外面无计可施,对小郭说,好得意。幸福有时真的很简单啊,呵呵。
7
阅览室灯光明亮,但总是空无一人。从书架上找到一个剪贴本,里面是品质厂报纸宣传的剪贴,一直贴到2008年之前,也就是金融海啸之前。
对我来说,里面有很确切的资料。
A.投资品质电子制造厂的品质有限公司成立于1982年,是一家为全球半导体工业企业提供引线框的跨国公司,总部位于香港。
B.品质电子制造厂兴建厂房30000平方米,宿舍25000平方米,另配面积为5000平方米的设备用房,总投资近4亿元。品质电子制造厂主要生产用于汽车、电脑、DVD等高科技产品的集成电路引线框,工厂于2002年3月正式投产。
C.在一篇题为《品质是怎样炼成的》的文章中,作者写道:“品质厂自投产以来,不仅致力于抓产品品质和经济效益,还着重于企业文化建设和丰富员工业余文化生活,以加强企业凝聚力和员工归属感,企业的努力日见成效。”文章还配了篮球场、阅览室、上网室、“如诗如画的绿化操场”等图片。
D.“品质厂一直致力于一流环境、一流企业、一流品质,是世界最优质的引线框架供应商之一”。
E.自建厂以来,品质厂先后被广东省授予“爱国、守法、诚信、知礼”现代公民教育示范点、首批“东莞市文化建设达标企业”、“长安镇十佳员工满意企业”。
这些辉煌基本是品质厂几年前的历史,和目前工厂的状况比较,我想,金融海啸是对南方沿海工厂的一次警醒。一味依赖外来投资,不搞自主研发、产业升级,这种低技术含量的劳动密集型企业,面临很大危机。在我看来,品质厂可以作为东莞电子加工制造业的一个典型,它们尚处于工业的起端。而作为工厂主体的工人,在这片廉价的土地资源上,他们充当的是缺乏技术含量的廉价劳力。全世界都承认,中国是名副其实的“世界工厂”,如果把目光放置在珠三角这样一个典型的“三来一补”的工业地界,我感觉出了“工厂”的落后和窘迫,工人劳动的辛苦和低廉。
睡前,和小郭闲聊。
小郭家在武汉,今年26岁。一家四口人,她在东莞,弟弟在深圳,母亲在杭州,三个人在三处打工,只留了身体不好的父亲在家。她说,“家”的概念对她来说很模糊,长期在外漂泊,她不知道哪里能称为确切的家。
她说母亲很辛苦,独自在外打工还要养着父亲,小郭说,以后绝不找父亲这样的男人。
小郭一直没有合适的男友,她说工人们层次太低,而一天到晚都在工厂,又接触不到别的人。
小郭在客服部工作,问她和世界各地客户打交道,怎么就接触不到外人呢?她说,哪里见过人?都是电话和邮件来往。有些虽说是好几年的客商了,说起话来老朋友一样,但实际上是完全的陌生人。问她是不是英语很好,她笑,给我讲她最初应聘品质厂的事。
——应聘会上,香港老板让我用英语讲讲之前我在步步高上班时的工作流程,我说,我用汉语都讲不出来,更别说英语了,可把老板逗笑了,就这样,我竟一下子被聘了,那时,品质厂在长安非常有名。
小郭说话干脆利落,言谈间很少有语气词。
正要迷糊入睡,听见小郭问:“习姐,《红楼梦》里,你喜欢谁?”我说:“林黛玉。”她说:“我喜欢王熙凤,八面玲珑,特别聪明,不过,也喜欢林黛玉,才气过人。”
我隐约猜出了她为何问我这个问题。
我很想说她的气质和长相很像电视剧《红楼梦》里演黛玉的陈晓旭,但没说。
一大早,被床头电饭锅里咕嘟咕嘟的声音吵醒了。
小郭每天一起床,先在电饭锅里煮上绿豆、红薯、玉米之类,等洗漱好,这些东西也煮好了。临出门时,小郭告我,锅里给我剩了绿豆汤,加了点儿盐。一个86年的女孩子,大学刚毕业就只身离家闯荡,每天早睡早起、生活精致,让我佩服。
绿豆汤很好喝,很想为小郭做点儿事,但除了宿舍实在破旧得无法收拾出个模样外,她把啥都弄得井井有条。
8
终于约到陈厂长,陈厂长负责厂务,又是长安土著,这样的双重身份,让我觉得,他所说的,我会很感兴趣。
陈厂长带我到一个闲置的办公室,他很健谈,好在他的广东普通话讲得不错。我对他说,闲聊而已,我是西北人,没有工厂经验,有关工厂有关长安,您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我们聊了一个下午,说是聊,其实是陈厂长主说,而我,不过是引着他讲我感兴趣的话题。
以下是陈厂长的说话要点:
A.老板61岁,观念已经老化,瞻前顾后,没有锐气了。对生产也不再投入,只想保本。他几乎天天亲临厂子,亲力亲为,指导工作,做得很辛苦。公司都上市了,老板还这样,的确难得。他的观念已经不符合当下,越是谨慎效益越是不好。创业容易守业难,没有接班人,总管青黄不接。厂子一直在走下坡路,固然这和大环境大形势有关,但和老板的关系最大。厂子效益好时,工人达到两千多,现在才800多人,而且人员不稳定,流动性很大。不景气的原因除了2008年的金融海啸外,工厂之间的竞争越来越大,市场份额越占越小也是主要原因。如果厂子不与时俱进,肯定会遭淘汰。没有创新研发团队,只要敬业和经验,这是品质厂这类中小企业和大型企业的差别。
B.工厂先前确实招的女工多,女工细心认真,好管理,要求低。那时来求工的人多,有挑选的余地,门口排一条长龙,由着我们挑剔,而现在根本没得挑,进厂的男工越来越多,这正是工厂不景气的表现之一。男工不好管理,要求高,工作稳定性差,使厂子的人员更不稳定,这样的话,产品的质量难以保证,工厂进入了一个不好的循环。整个东莞的工厂都有这样的趋势。工厂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着变化。90后的孩子,见多识广,贪图虚荣,更不稳定,而80后经过漫长的打拼,有了一定的经济基础,很多要隐身而退自谋出路了。80后、90后的共同特点,别的我不管,我只管你给我口袋里装多少钱。
C.现在看,老板的理念是被动的,比如他的人性化的管理,美丽的厂院、各种文化娱乐设施,都是花架子,虽然曾经起过好作用、引起过好的反响,但现在的工人越来越实际,越来越有头脑。工人们背井离乡,近的从几十里外,远的千里迢迢赶来,他只在乎你给他多少工资,如果不增加工厂的效益,这些设施只能吸引工人一时半会的兴趣。
D.长安以前是个真正的鱼米之乡,农业渔业发达,大片大片的稻田,河流里鱼儿肥美,海鲜丰盛。河里先前还可以游泳,现在污染了。现在,长安是没有农业的,大部分农田归入集体被出租或收购,好多农民永久性地失去了土地。先前,农民们可以自给自足,自己养活自己,现在,工业胜利了。很多农二代农三代成了工人,开始为别人打工。还有些在外资打工学到经验后,搞了民营企业,成为民营企业老板。农民们对此没什么抱怨,甚至感恩逢了好时代。但是要是再来一场金融海啸就要了命了,被工业吞噬的长安人那时候要靠什么生活?工厂里,好的工种大部分被外来人口占有,这也是对新一代长安人的考验。
E.长安外来人口100多万,本地人才3万左右。外来人大的方面说是好的,改造了长安,让长安富庶,而且,大部分人的素质高于本地人,也提高了长安人的修养。的确,在长安,男女失衡很严重,但反过来说,男人要找一个合适的女人也很难,因为流动在长安的大部分女性是最底层的素养不高的女性。
陈厂长很坦率也很超然,他认为效益的好坏最终是老板的事,这就是民营企业的现实所在。员工和老板的关系永远是雇佣和被雇佣的关系,你只管跟着他的思路走就好,否则会被炒鱿鱼。
晚饭是一条头儿尖尖的小细鱼和素炒上海青,舀饭的阿姨很粗糙,让我的饭盆没一点儿仪式感。
9
晚饭后,见侯丹华独自坐在路边发呆。黄昏的光线里,她的脸看上去有些忧戚。她在一楼车间工作,通过放大镜检查芯片有无疵点、污渍、爆边。看了一天放大镜,她说一直头晕恶心,晚上只吃了几口米饭,出来全吐了。她坐在这儿是在等影板车间的老公下班,他们的孩子才9个月,由湖北农村的公婆看管。她心里一直放不下孩子,老公已经在品质打工两个月,她所以来是为了让他安心。她说老公自小被老人宠着,吃不了苦,在老家,每次打工十天半月就不干了,好在现在他到底有了些变化,在品质厂干了两个月了,但还是经常说烦说没意思,她想过来陪他一阵子,等他稳定了,就回老家,孩子到底还小。
侯丹华说村子里年轻人基本出外打工了,剩下的都是老人和孩子。在老家也可以打工,但一样累,挣的钱只是现在的一半(现在能拿到三千)。她所以面露忧戚,还因为她思忖按照厂里的规定,新工人一个月后才能加班。她说来这里当然要多加班多挣钱,趁着年轻。
在我的文章里,我称侯丹华他们“工人”或者“打工者”。其实,到底该怎么称呼他们,我有时会犹豫。侯丹华、梁莎、杨强、周波、蒲明江、肖锋,如何给予他们一个确定的社会性称呼,其实,这令专家们也犯难。我曾看到一篇题为《关于中国工人阶级的称呼》的短文,其中不无调侃地总结了对这个人群的称呼:
曾用名:盲流
流行名:农民工
本名:工人阶级
理论名:中国的领导阶级
舶来名:蓝领
情感名:弱势群体、蚁族
经济学定义:低收入阶层
社会学定义:生存性生活者
政治学定义:社会不稳定人流
《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第一条规定:“中华人民共和国是工人阶级领导的、以工农联盟为基础的人民民主专政的社会主义国家。”如果参照这一条,显然,他们不能归类为工人阶级。
之外,中国特有的户籍制度,决定了他们的农业身份。他们从农村进入城市,以打工谋生,但不拥有城市户籍。在户籍制度没有彻底改革前,他们是城市被雇佣者中劳动条件最差、工作环境最苦、收入最低的群体。他们是广大的平民阶层、劳工阶层。
直到今天,最流行的“农民工”这一称呼,概括了进城务工人群所具备的“农民”与“工人”的双重身份,但同时,他们既不是“农民”也不是“工人”。他们无法落户城市,长期往返于城乡之间。虽然更多的时候,他们在城市劳作,但不能和城市市民享有同等的公共福利。
但是,像侯丹华他们,以他们现存的生活方式和工作,我更愿意称他们“工人”,尽管在我的意识中,堂而皇之的“工人”,出自那些国字号企业。但无论是“农民工”、“新型产业工人”、还是“新工人”,他们都做着工人的营生。
在中国,这类农村户籍,以在城市打工为生的工人群体,按照国家统计局2011年的公报,人数已达2.5亿。
我想,在工厂,如果不切实接触工人、接触人,我的理解和感受都是不踏实的。
我原以为,在工人们眼中,我这个不伦不类,在食堂蹭饭、工厂里四处游走的人,会招致他们的牴牾和排斥,出乎意料的是,他们很快接纳了我,我们很容易就能彼此畅所欲言、甚至成为短暂的朋友。就如同和侯丹华一样,她很快就开始向我倾诉她内心的苦衷。
小郭说,在工厂,成天面对冰冷的机器,他们太需要和人说说话了。
梁莎住“绿野仙踪”5楼,“绿野仙踪”是品质厂基层工人的住宿楼。梁莎住的屋子有8张床,现在屋子暂时住了三个人,正和梁莎说话时,进来一个新聘进厂的女孩。梁莎大声说:美女,墙角那张底床是空的。在广东的工厂,工人们之间,大都以“美女”和“靓仔”称呼。梁莎说,很多人来了走了,你甚至根本不知道他来自哪里、叫什么名字。
梁莎生于1991年,来自河南农村,但她几乎没河南口音。她说练的,不是人们都烦河南人吗?她说起话来像连珠炮,和我聊天时,插空问了我四次:“你是干什么的,为什么要和我聊天?”她把“我”字压得很重。而每次还没等我想好怎么回答她时,她又开讲了。
——我昨天干的是侯丹华干的活儿,看显微镜,到下午恶心得啊一直想吐,又吐不出来,真要命。中午吃了几口米饭,晚上没吃。今天我换了部门,拣机器上的零件,太可怕了,连上厕所的时间都没有,让别人帮着看又不好意思张口。反正我不会干多久,干一天算一天吧。我们家条件还好,爸妈也打工挣钱,我姐和弟弟也在长安打工。我姐的男朋友就在品质厂,他介绍我来的。我嘛,说是出来打工,其实是想见见市面。我抱的是玩的心态,挣一点花一点,玩到哪里打工到哪里。我23岁,最早想在老家搞彩妆,但岁数大了,如果学两年,25岁,彩妆店就不欢迎了。我就是趁这个时段出来玩,要是结了婚生了孩子,再不可能这样自由了。
梁莎戴着形状夸张的彩色大耳环,项链。手指甲涂得红艳艳的,说起话来,两个手闪闪地做着手势。她腕上戴一块很大的表,说是男朋友买的,100多块钱,男朋友说这样的表少见,就给她买了。她的男朋友在深圳,江西人,也是打工仔,在深圳开了个加工厂,一边到别的厂当师傅,挣两份工资。“他的厂没女人干的活儿,所以我来长安打工。昨晚和他说我恶心想吐,他就要过来,”梁莎气哼哼地说:“这厂讨厌,没外宿证不行,今天他要过来,我中午办了外宿证,这样就可以和他在外面一直待到明天早上。”梁莎的表情乐滋滋的,她说:“明早六点以前必须赶到厂里打卡,你说烦人不?干吗把打卡时间订得这么早啊。”
会和这个男朋友结婚吗?问她。她说没可能,父母肯定不同意,他家那么远。问她,那你喜欢他吗,她说,说不清,就是玩了,两个人在一起不孤单,又开心,干嘛不玩。
她说,现在两人都会掩饰自己的缺陷,结了婚就现实了,进了城堡,每人的毛病都出来了,好麻烦。问她怎么就算掩饰了,她说,比如啊,女孩子明明想要男孩子给她买东西,手机啊衣服啊,但嘴上说不要不要,这就是掩饰。
你不要觉得奇怪啊,90后女孩子就是这样想的啊。她和我强调。
梁莎说:“我喜欢穿牛仔裤,不喜欢穿超短裙。你去看看,打扮最性感的就是90后,露背露胸,超短裙,她们喜欢百分百的回头率,我呢,才不要回头率,我要的就是自在舒服,别人一看,我反而不会走路了。”
梁莎的夹趾拖在一边扔着,脚趾甲上涂的是黑色甲油,她把光脚丫在凳子腿上磨来磨去。“这厂没得班加,下午这段时间不好过,但真要加班也不喜欢,太累。上晚班最好,下了班,洗洗刚好睡觉。”“我最喜欢的就是到处玩,这样就可以跟别人说自己到过什么什么地方了。”
梁莎看了看她腕上的大表,紧张地说,不得聊不得聊了,赶快冲个凉,一会儿男朋友就到了。
天黑了,院里的工人们三三两两的。看见杨强和周波在篮球架下坐着,走过去和他们搭话。
周波用笑眯眯的表情接受了我,杨强望着别处。
周波是89年生人,杨强生于87年。周波非常健谈,说话头头是道,思维清晰。杨强讷言,从侧面看,棱角分明,非常帅气。
周波湖南人,杨强湖北人,两人的父母在江苏合办公司,他俩也因此认识,一同从江苏到了长安。他俩来打工,都不是因为家里经济拮据、或自己手头拮据,用周波的话说,就是觉得到了这个年龄,该自己出来做点儿事情了。
说到80后和90后的不同,周波说,他其实很佩服90后,90后大部分赤手空拳出来打拼,而他俩出来,口袋里都装着父母给的四五千块。不过,工厂的工作叫他俩失望,周波说他今天在纸隔车间,一直重复做着一个简单动作,这是他第一次出来打工,今天的半天工作让他感慨很多,让他想到人生。他觉得一辈子这样工作下去,人生就完蛋了,他因此备感郁闷,中午饭都没吃,下午请假在宿舍。杨强在显影车间上班,说又闷又热,工作单调,一气之下,他中途跑了出来,不想再干,回到房间,见周波躺在床上,两人又可笑又烦闷。于是饭后的此刻,他俩正讨论他们的所为,他们将何去何从,两人最后达成的共识是,无论如何干满一个月,再苦再累也要坚持,挣一个月的工钱,给家人看,证明他们没白来闯荡。
周波很孩子气,知道我是北方人后,说他很喜欢吃北方的苹果。喜欢吃苹果的原因很简单,小时候,一次,见一个北方人一口一口转着圈儿吃,就这样,一圈一圈很快吃完了一个大苹果,回家后,他也要母亲给他买苹果,也那样吃,从此喜欢上了吃苹果。他说他喜欢和别人反着做事,别人说他小圆脸,他就每天捏下巴,结果真把脸捏成了小尖脸。周波掏出身份证,要我和他以前相片上的脸型比较。杨强话少,到厂里的小卖铺,给我们一人买了一瓶饮料。周波说,本来计划这里不干的话就去摆地摊或者卖菠萝,可是,他们发现,连菠萝皮都不会削,怎么卖啊。
周波神情诡异地对我说,我们进场测试的那天你也在场,你发现没,招聘测试的时候,那个叫阿娟的老师特别友善,我想很可能有两个原因,一个是老师本来就友善,一个是我们中间有她的关系户。我和杨强笑。
周波说,你们别笑,事情有时就是这样复杂。你看,工厂改变了人和人的关系,一些级别稍高些的人趾高气扬,其实他没想过,他不过也是个打工仔而已。
传来了卡拉OK的歌声,周波说,我们去唱歌吧。
一同进了卡厅。周波唱了两首歌,王力宏的《龙的传人》、Beyond的《光辉岁月》。大大的歌厅里只两桌人。另一桌上一个30多岁的男工唱歌很投入,一手拿着啤酒瓶,一边闷闷地唱着《小情歌》,唱完第一段,见他跳下台子,一边喝酒一边抹眼泪。
周波双脚跳上台子,继续唱《小情歌》,声音沙哑而且跑调。但我还是听清了歌词:
这是一首简单的小情歌
唱着人们心肠的曲折
我想我很快乐
当有你的温热
脚边的空气转了
……
杨强羡慕地看着台子上的周波,说,他唱得真好啊。
旋转的斑点灯光营造着迷离浪漫的氛围,但歌厅里显得冷清和落寞。这时,进来两个穿短裤和背心的人,留着长发,一眼瞧出是港方人员。他们大声吆喝来酒水,把色子在桌子上砸得震天响。
每人最多免费唱五首歌,周波唱完五首,我们每人喝了一瓶啤酒,出了歌舞厅。周波说,还要请保安去吃夜宵,因为是他通知我俩品质厂聘人的消息。保安来了,笑笑的样子,正是那天骑车跟我的人,我又想到了藏獒。除了厂里的治安,和利华的姐姐说的那位保安一样,我想,他们还负责里应外合。
临分手时,我们匆忙留下了QQ号。
10
生活就是一场强奸,要么享受要么反抗。
这是周波的QQ签名,他的QQ头像是一张被他捏尖的脸盘儿。
快晚饭时,接到严泽电话,叫我去工厂外面和几个朋友吃饭。我很开心,几天没出厂了,告诉他我要穿裙子,他笑着说,好。在工厂,除了小郭,我几乎没见过女工穿裙子。我成天四处游走,为了不致更加显眼,每天也穿着短裤、T恤。
严泽乘他朋友的车到了厂门口。
去了一家湘菜馆,一包厢清一色的男人,河南、江苏、江西、湖南,加我这个甘肃女人,可谓来自天南地北,席间无一个本地人,这个场景是长安的特色。在长安,能找到各地方的饭菜,我在街头还看到了两家兰州拉面馆。湘菜口味很重,咸猪手,咸鱼。在座的大部分是70后80后人,有的到长安20多年了,好几位已做到了老板级。严泽告我,要我来,就是接触一下第一批到长安的打工者的现状。房地产公司的老板殷海水是江西人,风趣幽默。他说,他1993年来这里时,连住宿的钱都没有。打拼到现在,还是没有故土感,长安依旧排外。他说,准备写一篇文章,题目是:长安——我是该安静地走开,还是该勇敢地留下来?酒喝得正酣、谈性正浓,严泽的手机一个劲儿响起来,他说另一处几个人在等,要带我赶过去。喝酒聊天一个多小时,大家心无芥蒂,畅所欲言,觉得很欢快。与他们一一拥别。
还是严泽那位朋友开车,赶过去,才知去的是一家歌舞厅。
进到一个包厢,被一阵尖叫吓了一跳。清一色十几个非常年轻的女孩子,鸟儿一样大声叫着、埋怨着,嫌严泽带的男人太少。严泽只是笑。作为一个客人,严泽和他的朋友还要不时照应我这个女人,我觉得很对不住那群女孩。严泽性格温和,颇受这些莺歌燕舞的小女生的欢迎,严泽说他们大都是长安私立幼儿园的老师,大都是外来妹。
女孩子们一首接一首唱着我从没听过的歌。
严泽的那位朋友姓郭,也是一个老板,他俩是湖南老乡。因为要开车的缘故,刚才在饭桌上,他滴酒未沾。在歌厅,见他很想喝酒的样子,就劝他喝些,我一会儿打的回去。他一下子放松了,我们一杯杯碰着啤酒,然后,他开始滔滔不绝紧挨着我的耳朵说起话来。
他在日本打工三年,对日本人比较了解。他说日本人非常诚信守原则,是很可靠的合作伙伴,但是性格太极致了,有时觉得他们可怕,啥事儿都能做出来;之外日本公司人员等级森严,剥削和被剥削的关系很鲜明。因为有切身的感受,他对国内反日的一些不冷静的举动很有看法,在微博上发了不少言论,不断招来骂声。
现在他和日本人搞贸易,已有了上亿的资产,严泽告诉我。他的网名叫夯豆,他说。“夯”是憨厚笨拙的意思,竟和兰州话里的“夯”一个意思。
出了歌厅,已是子夜,打车回厂,竟又翻不出宿舍的钥匙,敲开宿舍门,黑着灯悄悄刷了牙,满身是汗,怕吵到小郭,没冲澡就睡了。
11
临近中午,下起大雨,宿舍楼顶那块长方形的天,黑云翻滚,看着害怕。风夹着瓢泼大雨,把门窗敲得丁当作响。赶快把小郭晾在晾台上的衣服取下来,过道里,女工们晾的内衣内裤被风刮散,湿湿地贴在走廊地上,想捡起,又不知该放到哪里。
雨一直没停的意思,没办法,还是按计划去超市。
大雨中,终于找到大润发超市,买了洗衣粉等日用,还买了柠檬、芒果、梨,我和小郭一人一份,外加一袋苹果,准备送给周波。
晚饭时,在饭堂里刚好和90后的肖锋坐一个桌,和他从饭桌聊到院子。
肖锋95年生人,家在广东茂名,脸上还很稚气。他说出来一年了,之前在长安一家酒吧打工,前些日子苹果手机和钱包都被偷了,现在身无分文。来品质厂打工是想先渡过这个危机,这里至少有住有吃,还能挣点儿饭钱。
肖锋说,肯定不会在厂里久待,他的理想是开个自己的酒吧。
他说,宿舍现在住四个人,他和谁都不说话,他说没必要说话,各生活各的,而且他最瞧不起拽的人。我说,那你不也很拽吗?他想想说,也是啊。他说他看人很准,他指着20来步远的一个小黑衣小伙子说,你看那个人,他来打工的目的我敢肯定和我不一样,是来泡妞的。肖锋说得斩钉截铁,我笑了。
我说,那你叫他过来,我们问问,他嘻嘻笑着说,我不敢。
肖锋说他女朋友在这边上学。我吃惊地问,你这么小就有女朋友了?他说,什么什么,我都谈了好几个了。他好像为自己个子小很苦恼,问我,西北人是不是很高大,我说是哦。他问,你知道有什么长个子的秘方吗?我摇头。他说他知道一个秘方,就是每天分两次吃四个生鸡蛋,一顿两个,早晚各吃一次。我想,真是好奇怪的偏方。问他,你试过吗?他说,好腥,吃不下。
肖锋说他认识的都是有头面的总监啊主管啊之类的人,他说,对那些没啥本事又很拽的人非常反感。他说,我和你谈的这些,代表了我们90后人的想法,他说快了啊,00后的人更high,不信你看着。
真巧,正和肖锋闲聊,和肖锋同一天进厂的高管蒲明江走过来,我知道他打工时间长,又是管理人员,对他,我更想知道他的经历和他对工厂的想法。
蒲明江白白净净,很清秀,典型的南方男人,说话斯文。依旧出乎意料,他也不问我是干吗的,一开口就打不住了。
他30岁,没成家,也没女朋友。
他从大学毕业讲起。
起初抱着纯粹挣钱的目的到工厂打工,当年绵阳江油农村的老家有人出外打工,一下子挣了5万块,他很心动。在工厂,他认真用心,很快得到老板赏识,做到了管理人员。两年不到,母亲病危,带着攒的钱回到老家,在医院陪母亲一个月,积蓄花完了。之后到深圳富士康分公司打工,每月收入5千左右,但每周都要陪老板喝酒玩牌什么的,每月剩的钱并不多。后来,遇到一件事,有一天,下班路上,突然被几个人绑架到车上,搜去他所有的钱和银行卡,逼问了卡的密码。车在街上转悠了近两个小时,他的腰后一直抵着一把刀,卡里的2万多被他们取走了,有一张最早办的卡密码怎么都想不起,他们在他手指上拉了一刀。蒲明江给我看手上的伤疤。绑架的人问他戴的手表多少钱,他说300多,他们说不要,他被扔下了车。
蒲明江说这些时,语气平静,仿佛在讲别人的事,他的神情里有几份忧郁。
他接着说,好不容易又攒了些钱。在老家的父亲给别人打工,站在高架上给墙上抹灰,从架子上摔了下来,摔坏了尾骨,我又赶回家,再次花光了所有积蓄。
蒲明江说,你看我这人的命,为什么就不能有一点儿钱呢。大学毕业到现在,8年过去了,你看我现在是什么?我依然是一个口袋里只揣着几百块钱的打工仔。蒲明江情绪有些激动,但很快,他让自己平静了下来。
他说,这次到品质厂,每月工资5千,除去饭钱等,每月4千多。他说外省另一个公司在网上看到他的资料,有意聘他,要他周末去应聘,月薪八千多,他准备周末去看看。
蒲明江说 ,凭着他多年的工作经验,他一眼看出品质厂管理混乱,20年的老厂了,老板老了,看起来精力不够用了。
和蒲明江聊天时,肖锋一直坐在远处一个秋千上,女孩一样,眼睛眨巴眨巴地望着我们。见我们不说话的当儿,赶快走来说,咱们去歌厅唱歌吧。
蒲明江犹豫了一下,说,那就去吧。刚好要给周波苹果,我打电话叫来了他和杨强。
一会儿人齐了,我们的组合有点儿奇怪了,我相信,如果不是我,这几个同一天进厂的人,很难坐在歌厅的同一个桌上。首先,我明显感觉蒲明江说话时马上拿腔拿调了,而周波和杨强都变得局促了,肖锋和谁都不说话,只管东张西望。一个桌上,只有蒲明江一个人在说话,我旁敲侧击地对他说,要把自己打开,把自己放到地上。他很聪明,立刻听出了我的弦外之音,说话的腔调立马正常了。在座的加上我,60、80、90后的人都有了。我买了几瓶啤酒和饮料,他们互相开始碰杯。周波开始唱歌,杨强嗑瓜子儿,肖峰憨嫩地喝着饮料,蒲明江一直在滔滔不绝。
从农村长大,又在工厂工作了近十年,我让蒲明江谈谈对工业的认识。
他说,农耕时代的人们肯定是很健康的,每天早睡早起,现在的人们,12点以前很难睡觉,人的身体都给搞坏了。工业把农作物破坏了,化肥伤害了人们的身体,很多我们小时候没听过的病现在都出来了。
我说你讲的是工业对人外部的影响,工业对人的精神影响严重吗?
他说,在工厂,工人被圈养和压榨,首先,让人成了非人。工业对农业的剥削,使很多农民一穷二白,其实,农民成了工业的奴隶。原先自给自足,现在变成为别人卖命。
在工厂,天天机械反复地做同一个动作,回到宿舍根本不愿说话,甚至你不知道你上铺的名字,或许你还没记清他的脸,他又辞职去了别的工厂。
工厂的女工其实最悲惨可怜,每天干着单调枯燥的活儿,看见其他女孩子有了男朋友,就觉得自己更加孤单,哪个男人稍微对她好一点,她会一下子动心。一盒炒粉就能让一个女孩子和一个男人睡觉,这种事很常见。女孩子怀了孕就更可怜,彼此都知道不是真心,那些男人很多有家有女朋友,对工厂的女孩,纯粹就是玩弄。
他给我讲了一个他出外打工的大学同学的经历,我大致记了下来:
我的一个同学,我们1999年毕业后,他出外打工。他才90多斤,个子又很矮,很多工厂不要他。后来,他到广州一家大餐厅找他的表哥,他表哥是餐厅经理,坐了好久长途车,到了地方,打听到酒店,他就在门外等,一直等到天黑,出来的同乡终于认出了他。他到表哥家住了一天,表嫂给他脸色看,表哥也嫌他的形象不好,让他尽快找事干。后来,他找到一家过塑厂,学了过塑手艺。听人说珠海很好挣钱,他又去珠海,没想到游荡了两个月,没一家厂子要他,带的钱也花完了。后来,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做盒子的厂,每天要背6吨左右的东西,那么瘦小的身体,要背比他大几倍的东西,他坚持忍下来了。但有一天,他的尿结石病犯了,痛得在床上打滚、流汗,两天没去上班。两天内,厂里没一个人问他,他也没接到过一个电话。他痛得实在要命,就爬在自来水管上,喝啊喝啊,喝了一整天,喝完就忍着痛在地上跳,最后终于把石头跳了出来。
但这次病痛,改变了他打工的想法,他觉得非常悲哀,心情十分低落,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小虫子一样,即使死了也没人知道没人过问。他想过自杀,觉得打工几年下来,一无所有。于是,他干脆什么也不干了,成天打网络游戏。后来他到深圳找过一次我,瘦得没个人样,我给了他一百元,让他在我宿舍睡,我上完夜班回去,床上没人,宿舍人说前一天晚上就出去了。等到他下午才回来,又跟我要钱,说给他的一百元玩了游戏,除了买了一碗泡面一包烟。我没法管他也没法照顾他,给了他300元让他走人,尽快找事儿干。后来,我看过他一次,小小的房子,枕头黑得和抹布一样,说曾经在玩劲乐团游戏时认识了一个云南女孩,女孩来找他,他们住过三个月,之后就一直一个人了。好在他开始打工了,虽然一月1千多工资,但游戏不怎么打了。不过他精神还是很迷惘,过年时,我俩聚一起,一人拿一瓶白酒喝。我硬逼着他给他老家的老妈打了个电话,几年了,自恃清高想做一番大事的他第一次打电话给他妈,我看出打电话时他快要哭了。
一桌人都在听,蒲明江说:打工的人没有未来。
桌上都沉重起来,周波说:的确如此,这种迷失感很快就蔓延到90后人的身上了,也许会更加严重。
给周波的一包苹果好好放着。他说,我送他苹果,太意外了。
中途,杨强突然神色凝重地离桌而去,问周波怎么了,周波说杨强刚才接到女友的电话,说是怀孕了。
蒲明江对我说,今天能和我聊了聊,心里轻松了许多。
临睡时,周波在QQ上对我说:您送的苹果是我外出打工收到的第一份礼物,我非常感动,我舍不得吃。
12
一直到中午,终于等到小郭的回话,说工程师抽出空儿了,这会儿可以带我去车间看看。
前一天,小郭答应我,找一位工程师领我到车间,给我讲解一下品质厂的工作流程。
这是一位年轻的工程师,小郭把我领给他,对他说,要谢谢你哦。小伙子说,你能来找我,我很荣幸。小郭淡淡一笑,转身走了。
用了不到半个小时,年轻工程师领我看完了工厂的整个流水线。
现在,我终于对工厂的车间和产品及工人的操作有了感性的认识。车间分布在三层楼房里,曲曲折折的。车间朝向过道的一面都有大大的玻璃窗,我想起蒲明江说的一个词:圈养。
整个工作流程(QPL主要流程)如下:原材料(很薄的铜板圈)——上干膜——切割——影板——显影——蚀片——拗片——电镀——粘胶带——打座陷——全面视觉检查——去货自动检查——包装——去货品质检查——装箱——付运。
车间都不很大,产品也很小,最后成型的是百元纸钞大小的一片片薄薄的引线框,它们主要用于电脑、手机、DVD等,售往美国、东南亚等地区的国家。检查芯片及包装产品的大部分是女工,而蚀片、电镀等工作,大部分是男工。车间条件看起来不错,干净、敞亮。但是对工人来说,最大的压力是工作单调、无休止的重复。工程师告诉我,对工人的要求其实不高,就是细致、耐心,绝大多数工作基本没什么技术含量。
对品质厂的认识在循序渐进。从进入厂院到进入车间,从接触工人到看到那些成排的机器。在车间,工人们脸上几乎没有表情,人被异化为另一种意义的机器,人制造机器,机器奴役人。大部分工人,不知道也不关心他手中产品的上一道和下一道工序。
我常常记起,小时候,母亲所在的织袜车间,女工们的脚常常被坠在即将织好的袜子下面的一块儿秤砣似的铁疙瘩砸肿。女工们成天站着工作,她们站在机器前,手机械地往机器上一针一针套着袜套,而人其实像马匹一样,已经站着睡着了,袜子织好,重重的铁疙瘩重重地砸在她们脚上。
无休止枯燥的机器声、无休止单调的动作,催人入眠。小郭说,几乎天天都有监控出趴在工作台上睡着而被罚工资的人。
早晨7点,工人们进入车间(如果在外住宿,像约会男友的梁莎,必须在6点50前进入厂门),中午11点开饭,吃饭半小时(小郭说自己吃饭慢,饭常常来不及吃完),然后再次进入车间,到下午三点半下班,有一部分则会继续加班。许多工人期待加班,而现在并没有那么多订单等着工人们去忙碌。剩余的时间,工人们大都独自活动。网络和手机成了他们的最大慰藉,网络是封闭的工厂向外打开的无形窗口,上网室是品质厂每天爆满的文化娱乐厅,网恋是一件很重要的业余生活内容。
车间是工厂的心脏,经过长长的流水线和数十个工人的精心操作,一片精致的引线框被小心翼翼地装进盒子,之后,一箱箱产品整齐堆叠,每天早晨八九点钟,港方的一个大集装箱货车,将它们从工厂的后门拉出(工人们把这个车称为港车),运往通向香港的码头。工厂共有三个厂门,一个厂门直接面对行政楼,那是老板和高管的通道,门旁有玻璃门窗的保安室;另一个门是“港车”出入的专用门。最忙碌的厂门是工人们出进的大门,保安24小时值班,厂门旁有特别的监控机器。
前一天,广东下了一场百年不遇的大雨,小郭浑然不知,因为他们的办公室仿佛地下室,墙上没有能看得见外面的窗户,再前一天,我吃惊地看到窗外落了几颗荔枝大的雹子,而小郭也根本没有听说。她说,他们是地里的虫子。
中午吃饭时,看到那个大嗓门的河南籍工人——主动要求去电镀车间的那位。他已经40岁了,是我在品质厂接触的年岁最大的一个打工者。他的孩子11岁,他和妻子离婚了,孩子由家里老人照管。
和他的对话很有意思:
我:为啥出来打工?
他:因为现在生活条件好了嘛。
我:生活条件好了,为啥还要出来打工?
他:出来打工,可以看看外面的世界,再说有吃有住的。干活我不怕,我有的是力气。
他吃饭非常快,狼吞虎咽,把菜和菜汤一股脑倒进米饭,搅拌开,呼噜呼噜吃几口,然后喘几口气,呼噜呼噜再吃几口。他说他是第一次出门打工,第一次进城,感觉一切都挺好。
这天的饭菜比较粗糙,我已习惯工人们往池子里扔盘子的声音,薄而空的金属尖锐撞击,铁碗、铁勺、铁盘子,激烈的撞击声显示着对食堂的愤懑、对饭菜的不满。
13
热,早晨醒来,头发湿湿地贴满脖子和脸。
小郭动作轻缓地洗漱,我知道,为了不干扰到我,她已经在床上多躺了一个小时,因为这时已是八点多了。周末的早晨,小郭显得很悠闲,她一边吃早餐,一边坐在门口,上网看电视连续剧。
她说周末基本宅着,不爱出门。她不喜欢长安,说好几次被人跟踪,一次是晚上练完瑜伽,回厂的路上一辆对面来的红轿车向她问路,她告诉了司机,后来发现这辆车掉了头一直尾随着她,司机说你去哪儿我载你。她吓坏了,进了厂,那车还一直在厂门口停着,她好几天不敢出厂。还有一次爬山晨练,和另一个女工,到半途中,发现有人跟踪,她们故意歇脚,等他过去,他走得很缓慢,等着她们,又跟在后面,上到半山,她们就赶快跑回来了。
她说长安很乱,这是她不喜欢这里的缘故,她喜欢江浙,她母亲打工的地方。
小郭很爱她母亲,我们在一起,她跟我说的最多的就是她母亲,她母亲在杭州打工十年,她说真是太苦了。那时候在老家上大学时,她每天还可以给下夜班的母亲下碗面吃。
她说母亲心灵手巧,她若有文化就不会像现在吃这么多苦,她说她好想找个条件好男朋友,这样好让母亲回老家休息。她的梦想是和表姐开个美甲店,现在已经做好了方案,她说真希望赶快有自己的一片天空。
小郭说她体质凉,即使大暑天,从未感觉到热,也没有流过汗,她说她好像蛇类,别人也总说她冷冰冰的,男生们都说她不好交往。但我能觉出小郭骨子里满满的善良和温和。
她看的电视连续剧是《陆贞传奇》。
“只要还活着就有希望,不争取怎么知道自己不会拥有”,电视剧里陆贞常说这句话。她说每次听到这话,都对自己鼓舞很大。
看了会儿电视,她又去加班,说待在宿舍,一天的时间就荒废掉了,去办公室还能做些事,这样周一事情会少一点儿。
傍晚她给她的一个闺蜜打电话,让她过来拿她做的蛋糕,那边走得慢了点儿,她打电话大声埋怨,她说她的闺蜜在另一个厂子,离品质厂不远,她们经常吵架,吵完心里就会爽一些。
小郭说那天把我送她的水果带到办公室,把办公室的姐妹们羡慕得啊。
晚饭后,躺进“蒙古包”看书,书也出了汗似的,又湿又软。小郭加班回来了,想到我第二天就要离厂,很想和她一起走走。
我们在厂里乱走,一起看了游戏厅、电脑厅、游泳池。我带她看了那棵芒果长得很大藏在墙角的芒果树,听了那棵榕树上难听的鸟叫。她走路身板儿很直,脚步很轻。哪天闲时我们合张影吧,小郭说。我本不想提前告她我第二日要走,但还是说了。小郭很吃惊,“啊,这么快就走啊!”然后,再也不说话了。
第二天一早,小郭从柜子里拿出一个毛绒饰品,告诉我,是她母亲亲手做的,她一直带在身边,送给我做纪念。我说,这怎么行啊,你妈妈给你做的,她说,好东西送给喜欢的人,然后,一溜风儿走了。
我拿着它细看,一颗毛茸茸暖呼呼的心,染得蓝茵茵的兔毛。
临走时,在小郭桌上放了一小瓶我喜欢的香水。回头看,两床铺,一模一样的粉红色的“蒙古包”,看上去很可爱。
出厂门时,那位骑着自行车监督过我的保安问我,啥时还来?我说大约到冬季。
中午,在去广州的长途车上,接到小郭的短信:亲爱的习姐,回到宿舍,空空荡荡,心里好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