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腐一物,说来虽觉寒微,但历来为文人所钟爱,故而颇饶雅趣。《清稗类钞》载钱箨石与友人宴集,席上惟酒两尊、白煮豆腐两大盘,然后“分韵赋诗,陶然终日”,此间趣味,自然与草莽好汉的“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迥乎不同。豆腐外形方正,色泽洁白,口味淡远,亦每每被视作食物中的君子。乾嘉年间内阁学士朱珪尝留其门人用膳,肴止四品,一肉、一鱼、一菜、一白煮豆腐,并语门人曰:“豆腐清品,绝不可和以油、盐、醯、酱。此至味也,可多食之。”此言既涉豆腐烹制之法,又关乎君子立身之要,实在有一语双关的妙处,但若说豆腐只宜白煮,却未免狭隘寡趣。如果豆腐为淮南王刘安所发明的说法属实的话,那么此物的流传,已有两千余年之久,在这两千多年当中,必定产生过数不胜数的烹制方法,仅以袁枚《随园食单》所记为例,便有蒋侍郎豆腐、杨中丞豆腐、张恺豆腐、庆元豆腐、芙蓉豆腐、王太守八宝豆腐、程立万豆腐、虾油豆腐等十余种,其他未载入典册的,更不遑论。民国以来,文人虽多务为放荡而不屑古人君子立身之说,但对豆腐的喜爱,却延续了下来,其闲来笔墨,多有涉及豆腐品类者,若汇为一编,俨然便是个“民国文人豆腐谱”。
干丝
所谓干丝,即是将豆腐干切作丝状,或煮或烫,烹制之法各异。扬州人最嗜干丝,曹聚仁叙写“扬州庖厨”,曾言及扬州“烫干丝”之法:“烫干丝,是先将一大块方的白豆腐干,飞快地片成薄片,再切成细丝,放在小碗里,用开水一浇,干丝便熟,去了水,抟成圆锥似的,再倒上麻酱油,搁一撮虾米和笋干丝就成。”平常扬州人泡茶馆,一碟干丝,一份肴肉,一笼汤包,不图饱足,稍事点染,便觉得心意舒畅,此种情致,与北平、四川、广东的茶客皆有不同,而“烫干丝”一物,亦遂成淮扬一带茶馆的常备之品,周作人尝云:“江南的茶馆中有一种‘干丝’用豆腐干切成细丝,加姜丝酱油,重汤炖热,上浇麻油,出以供客,其利益为‘堂倌’所独有。”以干丝佐茶,的确比现今茶舍中的瓜子、坚果、点心等物高明得多了。
旧时江南人去茶馆吃烫干丝有讲究。一是盛干丝的碗需特制,通常是白底青花,足高腹深,碗口敞开,这样便于搅拌;二是麻油可反复加,但亦需酌量,正所谓“烫干丝味要清纯,煮干丝则不妨浓厚”,穷苦学生,下馆子只求充肠适肚,口味上不免偏于浓油赤酱,每伺麻油再加之后始行举箸,如此则失去了其间真趣。汪曾祺本系淮扬一带人,他曾在文章中记其父亲泡茶馆的情状:“我父亲常带了一包五香花生米,搓去外皮,携青蒜一把,嘱堂倌切寸段,稍烫一烫,与干丝同拌,别有滋味,这大概是他的发明。干丝喷香,茶泡两开正好,吃一箸干丝,喝半杯茶,很美!”青蒜即蒜苗,以青蒜就干丝,实在让人觉得难以理解,其辛辣之气与干丝的清醇风味并不协调。
煮干丝的花样远较烫干丝为多,大抵烫干丝多见于淮扬一带茶馆,而大煮干丝则为淮扬名菜,在各地的淮扬馆子都能吃到。煮干丝的兴起大概也就是民国年间之事,此前则未见有相关记载,《清稗类钞》遍搜清人饮食杂谈,亦仅于“茗饮时食干丝”中有关于“烫干丝”的一点描述:“干丝者,缕切豆腐干以为丝,煮之,加虾米于中,调以酱油、麻油也。食时,蒸以热水,得不冷。”烫干丝重在保留干丝本味,煮干丝则重在借味,可以投之于浓鸡汤,再加入虾米、火腿、冬笋等物,但葱蒜、蛤蜊则不宜。民国时候的饭馆注重不同菜系的分别,山东馆子只做山东菜,四川馆子只做四川菜,福建馆子只做福建菜,不像现在,随便找个什么样的饭馆,都能吃到辣子鸡、水煮鱼,所以,要吃煮干丝,就只能找淮扬馆子。唐鲁孙家世豪富,精于品鉴,在安排饭局上颇有一套,但也曾为此而险些弄僵。有一次他的至交好友到北平观光,安排在东兴楼接风,东兴楼在当时是一家有名的山东馆子,以葱烧海参、香糟鱼片、酱爆鸡丁等菜著称,他的这位朋友不明底细,上来就点了一味“火腿鸡皮煮干丝”,堂倌私下找唐鲁孙计议,最后只好辗转到一家淮扬馆子叫了一份,才算了局。
现今社会流动性加剧,各地饮食交相融合,但要尝到地道的淮扬菜,却比以前难得多了。我曾有一次在北京车公庄附近溜达,见一饭馆以淮扬风味自许,遂踱步入内点大煮干丝一碗。真正的扬州干丝,应以徽干为原料,亦即以安徽制法做成的豆腐干,而这碗干丝,却是以寻常北方豆干切成,汤既寡淡,料亦平平,夹了几筷便放下了。由此可见,“融合”未必便是好事,至少,在饮食之道上,多保留一点地域性是更加明智的。
油豆腐
熟悉鲁迅小说的人,大概都忘不了《在酒楼上》里面的油豆腐:深冬、微雪、废园、梅花、破旧的酒楼、颓唐的文人,“一斤绍酒。——菜?十个油豆腐,辣酱要多!”鲁迅嗜辣,常感叹绍兴人不解食辣之趣,油豆腐加上浓浓的辣酱,确是标准的鲁迅口味。油豆腐的制法,是以普通豆腐油炸,直至其表面呈黄褐色,而内里仍保持原来的质感,再以浓汤久炖,口感既佳,又极入味,浙东人能吃咸,其汤汁自是越浓越好。周作人曾记其乡昌安门外三脚桥有豆腐店名“周德和”者,所制茶干最有名:“寻常的豆腐干方约寸半,厚三分,值钱二文,周德和的价值相同,小而且薄,几及一半,黝黑坚实,如紫檀片。”这种质地坚实的“茶干”,自与蓬松多孔的油豆腐不同,但周德和的豆腐亦有油炸者,每天有人挑担设炉沿街叫卖,其词云:“辣酱辣,麻油炸,红酱搽,辣酱拓,周德和格五番油炸豆腐干!”既是油炸,又搽辣酱,或许这就是鲁迅笔下“油豆腐”的原型吧?
如今油豆腐已随处可见,有一次我去山东莘县,见街边的馄饨摊皆设一小煤球炉,炉上置一锅浓汤,汤里炖的便是卤鸡蛋和油炸豆腐。河南安阳一带则多有所谓“豆腐串”者,乃是将豆腐切作条状,每条之尾与下一条之首相连,绵延数十条,两头尖细,中间宽阔,先入锅油炸,再置烈日下晒干,然后以竹签贯穿炖入一锅鸡汤之中,久炖而味道不变,现捞现吃,可抹辣酱,其风味想来也与油豆腐相距不远。但在过去,油豆腐恐怕确是浙东人的专属,袁枚《随园食单》中罗列豆腐烹制之法极多,却没有一条与油豆腐有关,只有“煎豆腐”一物差相仿佛:“乾隆廿三年,同金寿门在扬州程立万家食煎豆腐,精绝无双。其豆腐两面黄干,无丝毫卤汁,微有蛼螯鲜味;然盘中并无蛼螯及他杂物也。”两面黄干,正与油豆腐相仿,但若是无丝毫卤汁,却又大为不同,至于说“微有蛼螯鲜味”,更显见其颇上档次,与平民化的油豆腐自非同类。对于现在的人而言,油豆腐易得,只是再要找寻旧式文人的那种情致,怕就很难了吧。
豆腐脑
豆腐脑是寻常早点,各地皆有,只是名称不一。我初到太原之时,每日清晨听人推车叫卖老豆腐,原以为其所谓“老豆腐”者是北京那种“千疮百孔”的老豆腐,出门一看,见一三轮车上横放一个大桶,桶旁摆着一盆卤汤、一盆韭花酱、一瓶辣椒油、一海碗香菜末,桶里赫然是水嫩光滑的一汪豆腐脑!苏州人称豆腐脑为豆腐花,有时简称豆花,初闻之会误以为是四川那种豆花,其实不然。苏州的豆腐花有甜咸之分,甜者兑以糖浆,外加芝麻、赤豆、葡萄干等,北方人多不惯此味;咸豆腐花辅料极多,如酱油、香醋、辣椒油、花生碎、榨菜末、虾米皮、香葱、香菜末等,分成十余小碟,陈列两旁,碗碟既精巧雅致,选料又丰富整洁,别说吃,光是看就觉得是种享受。
对于豆腐脑与老豆腐之别,梁实秋辨析甚明:“北平的‘豆腐脑’,异于川湘的豆花,是哆里哆嗦的软嫩豆腐,上面浇一勺卤,再加蒜泥。‘老豆腐’另是一种东西,是把豆腐煮出了蜂窝,加芝麻酱韭菜末辣椒等佐料,热乎乎的连吃带喝亦颇有味。”如今北京街头的早点摊,大抵以豆腐脑、小笼包、油条、卤蛋为主,老豆腐已颇为少见,豆汁儿就更不用说,年轻一辈的北京人当中,豆汁儿和豆浆都分不清的,也所在多有,不足为奇。有一种说法,认为豆腐脑和老豆腐,当以天津人所制为最正宗,我没有吃过天津的豆腐脑,不知此说确否,但唐鲁孙曾记旧时天津人吃早点偏嗜豆腐清浆:“清早起来到豆腐房来碗清浆,再来块豆腐,或者撕块饼就着吃,那是天津卫老哥们儿的吃法,什么甜浆咸浆,满没听提。”这种豆腐清浆,自然与豆腐脑不同,但我曾在河南鹤壁某镇街头吃过一种豆腐脑,虽然名为豆腐脑,其实搅碎如浆状,上面加了香菜和榨菜末、盐水煮的黄豆,就着现烙出来的葱油饼吃,倒也有点意思,只是不知与唐鲁孙笔下的豆腐清浆是否相似。
豆腐脑虽到处可见,但不同地方的豆腐脑自有不同的风味,豆腐脑本身无大差异,区别主要在于辅料或卤汤。卤汤有荤素之分,旧时北平多以羊肉口蘑熬卤,这是因为当时在北平卖豆腐脑的多从清真口味,如前门外门框胡同的豆腐脑白和鼓楼的豆腐脑马,皆是。吾乡豆腐脑荤卤则是用浓鸡汤作底,上撒炸焦了的碎面叶和糊葱花,《清稗类钞》中曾记有一种“虾仁豆腐”:“以豆腐脑泡水中三次,去豆气,入鸡汤煨之。起锅时,加虾仁、紫菜。”二者差相仿佛,但后者显然更精致高档一些。素卤花样更多,大体以木耳、黄花菜、冬笋、榨菜等辅料为主。汪曾祺十分不满北京的豆腐脑,且以为真正好吃的豆腐脑竟是不用卤汤才好:
北京的豆腐脑过去浇羊肉口蘑渣熬成的卤。羊肉是好羊肉,口蘑渣是碎黑片蘑,还要加一勺蒜泥水。现在的卤,羊肉极少,不放口蘑,只是一锅稠糊糊的酱油黏汁而已。即便是过去浇卤的豆腐脑,我觉得也不如我们家乡的豆腐脑。我们那里的豆腐脑温在紫铜扁钵的锅里,用紫铜平勺盛在碗里,加秋油、滴醋、一点点麻油,小虾米、榨菜末、芹菜(药芹即水芹菜)末。清清爽爽,而多滋味。
人在饮食口味上的判断倾向,固然常为乡情乡思所左右,但汪曾祺此言,实是大有道理,可称“知味者言”。我曾在山东阳谷县吃过一次豆腐脑,该地豆腐脑多不加卤汤,仅备酱油、醋、姜蒜汁、辣椒油、香菜末、虾皮等寥寥几样辅料,听凭食客根据口味随意添加,就着刚出炉的烧饼,热腾腾一碗吃下来,真是清香爽口,余味悠长,可惜自那次之后,就再没吃过如此清爽的豆腐脑。
卤豆腐干
豆腐干是中国人的发明,近年随着国门的日趋开放而传遍世界,若说有华人的地方就有豆腐干,大概不是虚言。但是,时光倒退五十年,情况便不是这么乐观,梁实秋有一次赴美探亲,在西雅图下飞机,随身携带一包家乡风味的五香豆腐干,到机场即被拦下盘查。当时美国法律规定禁止肉制品进口,海关人员不知豆腐干为何物,疑心其为肉制,虽经梁实秋解释也不敢确信,后来请了农业部专员来做了鉴定才予放行。在中国,卤制豆腐干到处都有,虽是些微小物,但在文人的笔下,出镜率一向是很高的。读古龙小说,凡有酒家处,无论这个酒家多么破败、多么荒僻,卤豆腐干、卤鸡蛋、花生米这几样下酒菜,大抵还是齐备的。郁达夫偕友游皋亭山,亦曾效乡间百姓赤膊喝烧酒:“烘着太阳,脱下衣服,先喝了两大碗土烧酒,吃了十几个茶叶蛋,和一大包花生米豆腐干。”李劼人身兼小说家与美食家双重角色,他笔下的“兴顺号”是这样的:“它有不怕搁置的现成菜:灰包皮蛋,清水盐蛋,豆腐干,油炸花生糕。而铺子外面,又有一个每场必来的烧腊担子和一个抄手担子,算来三方面都方便。”四样现成的小菜各来一碟,弄点烧腊佐酒,酒足兴尽,再每人要一碗抄手以果腹,想来也是饶有情趣。
有酒的地方,似乎就有卤豆腐干的影子,但这个酒,却以黄酒为宜。丰子恺常与三两好友小酌,于下酒菜毫不讲究,几颗花生米,一碟豆腐干即可,但酒却一定要绍兴黄酒,白酒、啤酒、洋酒皆不可。几年前我在北京读书,有一浙东同学,北上求学之后,常思家乡的黄酒而不可得,某日忽从网上购得一瓶绍兴花雕,欢欣鼓舞之余,便邀我同去一饭馆喝酒。至饭馆,甫一落座,他便索卤豆腐干一碟,结果上来却是切成丝状的熏豆腐干,又掺以葱丝,用香油、生抽等佐料调拌均有,对此情形,他只能苦笑感叹说,北人既不解饮酒,亦不解卤制豆腐干之妙味。但若说豆腐干下酒皆不宜切丝,却也未必,胡彬夏尝游学美国,习于西餐,每以中餐奢靡且不清洁,于是自出心裁,别创一例,所备酒菜,量小而极精洁:“酒为越酿,俗称绍兴酒者是也。入座时,由主人为客各斟一杯,嗜饮者各置一小壶于前。其所备之肴如下:芹菜拌豆腐干丝;牛肉丝炒洋葱头丝,冷食,味较佳;白切鸡;火腿。以上四者,用四深碟,形似小碗,入坐时已置于案……”炒芹菜香干所在多有,但芹菜拌豆腐干丝,实在是闻所未闻,以胡女士制馔之精,料来当是“越酿”的绝配。
豆腐干也宜茶,香干亦名茶干,即是明证。汪曾祺曾写有一篇小说,名字即为《茶干》,其中述及茶干制法云:
豆腐出净渣,装在一个小蒲包里,包口扎紧,入锅,码好,投料,加上好香油,上面用石头压实,文火煨煮,要煮很长时间。煮得了,再一块一块从蒲包里倒出来……这种茶干外皮是深紫色的,掰了,里面是浅褐色的。很结实,嚼起来很有咬劲,越嚼越香,是佐茶的妙品,所以,叫做“茶干”。
茶干大抵以徽干为上品,尤以马鞍山至安庆一带所制为最佳。各地卤制的茶干,风味大为不同,浙东茶干味重而咸,苏州茶干汁浓而甜,各依当地人的偏嗜而定,所以茶干的优劣,重点不在卤汁、佐料如何,而在于茶干本身的质地,对此,赵珩的论述甚为精到:“好茶干嚼到最后应该绝无豆渣的感觉,而是细如稠浆。佐茶细嚼,冲淡了豆腐干佐料的味道,这时才能嚼出豆香和质感来。”自安徽、江苏以至广东,南人皆重喝茶,所以对茶干的制作亦甚考究。山东人不嗜茶而好酒,数年前我在济南与朋友宴饮,席间有牛肉炖豆干一味,乃是以豆腐干与牛肉同炖,汤汁浓厚,味微辣,肉是新鲜黄牛肉切薄片,所谓“豆干”者,却是一种介于豆腐与豆腐干之间的物事,口感不甚质密,久炖即呈千疮百孔之状。一盆牛肉炖豆干,几样小菜,二十升一桶的扎啤,顷刻而罄,宾主尽欢。赵珩说山东邹县有一种熏豆腐,所用豆腐亦是介于豆腐和豆干之间,我有一次去邹县,想一尝这种熏豆腐,却遍寻不得,时移世易,大概很多旧时的小吃,都湮没不闻了吧。
豆腐皮
通常意义上的豆腐皮,大致有两种:一种是千张,近于豆腐干而较薄,质地亦更坚实;一种是油皮,由豆腐浆表面形成的一层膜挑起晾干而成。无论是在外形上还是口感上,这两种豆腐皮都迥然有别,如京酱肉丝所用豆腐皮即是千张,素烧鹅所用豆腐皮则是油皮,二者不能混同。汪曾祺念念不忘于杭州知味观的“炸响铃”,所谓“炸响铃”者,即是用油皮裹瘦肉馅,杂以葱花细姜末,入盐,下锅油炸至馅熟皮酥,即可捞出食用,此处的油皮若换作千张,就不免大煞风景了。
以豆腐皮制馔,其本身角色多为佐助,如郑州鼎鼎有名的合记烩面,其汤中即有千张切成的丝。《清稗类钞》中记有用到豆腐皮的美食多种:卷蘑汤是用豆腐皮包裹蘑菇、香蕈熬煮而成;鱼卷是将大鱼和酒蒸熟去骨,以豆腐皮包之,加葱、椒,蘸甜面酱而食;素烧鹅的制法之一亦是用豆腐皮裹煮烂山药入锅油煎,加酱油、料酒、糖、姜等。似此种种,不一而足。纯以豆腐皮为主料制馔者,并非没有,如寻常所吃的尖椒炒千张,凉拌油皮等皆是,但总体说来,样式甚少,唐鲁孙曾记有烧素鸡一味:“材料以豆腐皮做的素鸡跟腐竹为主,配料以冬菇、冬笋、白果为辅。……加一点头发菜跟几颗红枣,加调味料同烧,既讨口彩,又配菜色,是新春最受欢迎的素菜。”大鱼大肉吃多了,尝试一下“烧素鸡”,想来是极清爽的。
张爱玲曾嘲笑周作人谈吃“写来写去都是他故乡绍兴的几样最节俭清淡的菜,除了当地出笋,似乎也没什么特色”,这是忽略了其谈吃文字背后的沉郁晦暗的心境。然而读周作人笔下的越俗饮食,亦自别有韵致,并非全无特色,如其所写的越俗上坟祭祖所备的“十碗头”菜肴。“十碗头”分为六荤四素,六荤是三鲜什锦、扣肉、醋熘鱼、白鸡等;四素则多用豆腐皮,“豆腐皮做的素鸡,香菇剪成长条做羹名白素鳝,千张(百叶)内卷入笋干丝香菇等物名曰素蛏子,以及炖豆腐,味道都不在荤菜之下”。素蛏子一物当为浙东所独有,他处未见,吾乡上坟祭祖亦有“十大碗”之说,但十大碗皆为蒸碗,荤菜是蒸鸡、蒸鱼、蒸酥肉、蒸丸子之类,素菜则为蒸豆腐、蒸白菜粉条等,豆腐皮的运用,就远不及越人了。
豆腐皮宜汤。《清稗类钞》中曾专门记有“豆腐皮汤”:“豆腐皮泡软,加紫菜、虾肉作汤。又法,加蘑菇、笋煨汤,以烂为度。”汪曾祺则说:“炖酥腰(猪腰炖汤)里放一点豆腐皮,则汤色雪白。”几年前我曾在苏州一饭馆尝得一味“什锦山菌汤”,乃是以高汤为底,另用鸡脯肉、黄豆芽置一小包中,连包投入高汤煮一小时以提鲜,汤成后取出,再加数种山菌,以及金针、木耳、豆腐皮等物,另放入咸肉三块,炖煮半小时即成。此汤鲜美无比,一尝之下,席上的其他菜肴顿形失色。苏南一带人做红烧肉多用千张打结置其中,这样做虽不能为红烧肉本身增色,但打结的千张却因吸饱了烧肉的汤汁而味道香浓。也有一些专卖卤味的店铺,将千张打结放在卤肉的酱汤之中,现买现取,是极好的下酒菜。我所吃到的最好的豆腐皮,当属河南浚县王桥所产的油皮,此种油皮皮薄而筋道,为他处所无,宜加葱丝、香菜、麻油等凉拌,清爽适口,惜乎只在周边地区可以买到,未能行销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