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不怕人笑话,在我的少年时代,整天整天总是有饥饿的感觉。
十五岁之前,没有耻辱感,不懂得含蓄和遮掩,也少有人为的一些规范,放学了好不容易熬到最后一节课的铃声响过,窄窄的一条瘦肚子早已干瘪,肚皮贴着后脊梁,身子骨勉强顶着一颗同样干瘪的乡村娃娃的军用水壶一样的脑袋,连同脑袋上一张蜡黄的脸。两只眼窝却不安分地眨动,贼贼地搜寻着可吃可嚼可吞咽的东西。
拐过弯道,走进村巷,就见邻家高大的杏树,树冠伞一样托举空中,不免有斜仄的旁枝从墙头伸探过来,伸探在巷子的空里。
尽管杏叶碧绿,尽管杏子青绿,贼亮起来的眼窝很快就辨识出圆圆的藏于叶片背后的一枚枚青杏,杏子已有了铜元般大小,躲躲闪闪点缀在枝叶当间。
诱人的青杏儿躲不过少年手里的砖头瓦片。是的,那些年,乡村土路上的砖头瓦片包括大小石头特别多,随手一捡就是三块五片的。饥饿、贪心和占有的欲望让少年挑了一块半头砖,奋力一抛——砖块连一弧形都没有划出,就重重地撞进杏叶丛中,狠劲地碰击着伸出墙外的斜斜的枝条。
绿色的杏叶在空里天雨散花般飘荡的时候,青青的杏子绿色冰雹一样被砸落下来,十颗、八颗、二三十颗……
从抛投砖块到捡拾落杏儿,这中间的时间极为快速,少年要赶在杏树主人从呵斥到跑出大门外面的这个时间段里,拾起所有地上的收获,然后兔子一样飞跑到远处无人的角落里。
村巷偏僻的角落很多,随处都有废弃的土园,择一处坐下来,觉得很安全了,杏树主人不可能找得到了,便舒缓一下,放松一下因疾跑为了紧张而咚咚狂跳的心。
从衣袋里掏出杏子来,是那种带着杏叶儿和小枝儿的杏子。青幽幽的,散发出初夏的好闻气息,捋去叶片,噌噌地吃起来了。
青杏肯定酸,肯定涩,这酸酸涩涩里却有一股清新的香,是那种清爽的鲜活的味道。
少年的牙齿是不惧怕酸涩的,啃一口酸得叫人掉泪让人面孔扭曲的杏子,现在想起来牙齿就倒了,两三天都不能好好吃饭了。那会儿却没有因酸涩而难受的感觉。牙齿如同锋利的刀片,把青涩的杏子一片片切割、咀嚼,咕咚就吞咽了。饥饿的肠胃因填充了新的内容,一时间欢快地蠕动起来,运作起来,少年的肚子因为有了这样的运作也舒坦了几许。
相同的情形还有初秋季节的那些日子。
初秋的风,改变了庄禾的容颜,也给饥饿少年送来了福音。
未成熟的桃子和挂满枝头的枣子,成了这一个时段里少年眼中和心中最大的诱惑。
那些年,农业社里还没有大面积的桃园和枣园,这里是说我们河东那一带,零星的桃树和枣树,还归私人所拥有。
挂了果的桃树枣树是有人照看的。当少年佯装着玩耍,三两个一伙接近桃树枣树的时候,在不远处的庄稼地,一人多高的玉茭地高粱地或半人多高的糜子地谷子地里,便有了机警的眼窝朝这里扫瞄。
少年也积累了反扫瞄的经验,为证实桃树枣树四周有无照看者的身影,在距离枣树四五丈远的地方,弯下腰来,捡一土疙瘩,随意地玩耍般朝枣树投去。这是投石问路,这是试探性地击打,也是虚张声势先弄出一些声响。
果然,浓密庄稼地里就爆发出愤怒的呵斥:
嗨——,小仔蛋子,小吊死鬼,好样儿不学,日你家的砸什么砸?砸什么砸?滚得远远的——
吆喝声极不友好,甚至恶狠狠的,好像少年的那一土疙瘩砸向了他家的儿子,好像在他端着吃饭的老海碗里抛洒了牛粪。
理亏的少年悻悻然逃离而去。
不甘和报复的心理,当然还有折磨人的饥饿、嘴馋驱使着少年,寻找机会,狠狠地摘下他家的桃子,弄下他家的枣子!
机会总是留给有心人和执着者,整天操心偷吃桃子枣子的饥饿少年,机会多多。
终于,在一个阴雨绵绵的傍晚或月黑风高的夜里,少年出动了。
出动之前是有所观察的,观察到这家主人确实走了亲戚,或是家里来了亲戚,总之他不会在这样一个落雨或漆黑的时辰里去照看他的桃树,去惦记他的枣树。
少年却惦记着。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少年的惦记终于落到了实处。
动作敏捷的,或者鬼鬼祟祟的,少年轻捷的身子神鬼不觉地溜到了桃树底下,溜到了枣树底下。
不能用砖块砸,不能用杆子打,那样会弄出怕人的声响,少年不想掩耳盗铃。
年少的我身轻如猴,四肢细长,仅三把两把就上到了低矮的桃树树杈上。双脚紧蹬树杈,左手紧握枝条,空出的右手可采摘到半个树冠的桃子,一五、一十、十五、二十……顺着树身,轻轻丢于树下。
桃子已有三四十颗了。轻轻一甩手就跳了下来,接着攀上了高大的枣树。枣树皮子粗糙,老枣树皮子像村南翟老汉的老脸,满是皱褶,错综复杂,少年枣树上得分外小心,怕蹭破毕竟还柔嫩的皮肤。
枣子长得繁茂,密集,一颗一颗地采摘,少年没那份耐心,想到树主人的恶声恶气,便涌来一缕仇恨,探出手去,把挂满枣果的枝条奋力折断,或用腿蹬断,树下便有了可喜的收获。
下了树的少年会脱下上衣,那是宽宽大大的粗布衣衫,束紧两只袖头,就是两条布袋,铺展的衣襟衣背,是一大布包,绿绿的桃子青青的枣子们,悉数被装进去了。
亢奋的少年在下一刻会走进蒙蒙雨雾或消失在浓郁的暮色里,虽光了膀子,虽瘦骨嶙峋,他会像野猫一样,叼了他的猎物亮着两只绿眼,疾跑到村里早已破败的旧庙里或是废弃的羊圈里,只要避雨就行,只要遮风就行。少年铺展开他的收获物,出一口长气,在暮色或雨雾中始大嚼大咽。
桃子没熟时,表皮长一层绒毛,白白的,细细的,长长的,人称毛桃,少年因饥饿之故,因紧张之故,顾不及洗去揩净那一层绒毛儿,胡乱在裤腿上蹭一把,便咔咔嚓嚓啃起来,咬起来,嚼起来,桃子尽管没成熟,毕竟脆了许多,甜了许多,咬一口,嚼一阵,汁汁液液,溢满口腔,直吃到肚子发胀,饱嗝连连。
也恶心过,也吐过酸水,那是因为绒毛吃得太多,胃里难以容纳。
青枣儿也一样让少年贪吃,带着雨水,大大小小一颗也不放过,狼吞虎咽的样子。吃一阵毛桃,再吃青枣,换换口味儿,新鲜无比。木圪瘩枣吃得相对少一些,遇到脆枣儿,便没命地吃,吃得有时连核儿都咽下肚去,吃得两个嘴角泛着青青白白的沫泡儿,就那样,还吃。
吃足了,吃撑了,然后跑到小河边,用水掬着河水,灌一气。
秋天的柿子也没躲过少年饥饿的眼。
我们那地方属于丘陵地带,山坡地埝上,常有柿子树的点缀,有成片成林的,也有三棵两棵的。柿子熟透得到秋末,少年哪里能等到,青柿子却涩巴得能封住口,能把舌头粘在牙齿上。少年有少年的办法,无人的时候,把核桃大的小柿子采摘下来,一堆,依然用上衣包裹了,悄悄地提到生产队的麦场里。麦场里,堆放几座夏日扎起的麦秸垛,跑到麦秸旮旯里,找准一个位置,在麦秸垛下面掏一个深深的麦秸洞,把小柿子们悉数放进去,随后又把麦秸一把一把塞进去,塞得平平整整,不留任何一点痕迹。当然,少年有个小心眼,这是得留一个记号的,以便几天之后自个儿好来这里掏挖小柿子。
三五天之后,少年一人悄悄溜到麦秸垛旮旯里,按记号找到准确位置,急切地一把一把拽出洞里的麦秸,呀,你看吧,原来青青的小柿子,全变了颜色,全都给捂软了,一颗一颗地捏出来,一颗一颗地吃,少年舍不得褪去柿子皮,去什么皮呀,柿皮也是软软的,甜甜的,一整颗扔到嘴里,一咬,再咬,三咬,那种甜呀,是激动人心的甜,是充饥又解馋的甜。吃完这一洞小柿子,少年的肚子鼓起来了,小柿子的甜让他陶醉,他真的醉了,苍黄寡瘦的脸上带着少有的一缕笑,在麦秸旮旯里睡着了。
也有几次少年扑了个空,自个儿前几日掏好的麦秸洞,埋好的小柿子,做好的小记号,几天后来了一掏,柿子居然让人全部吃完掏光了,满心的希望和强烈的期待一旦落空,少年愤怒地骂一句很成熟的土话,我日你个贼娃子老先人哩——然后就哭了,很委屈地掉几颗晶莹的泪珠儿。
中
那些年月饥饿是绝对的而吃饱却是相对的。
换言之吃饱是一时的而吃不饱却是经常的。
少年还不会去思索饥饿的深层原因,但少年知道麦收之后生产队每人只能分到八十斤麦鱼子,秋收后只能分到二百斤玉米穗子。撞进少年眼帘的,是爷爷弯曲如弓的脊背,是奶奶苍老愁苦的面容,是父亲沉默如铁的表情,是母亲永远流淌的汗水……少年没有理由要求在家里吃饱,于是就把饥饿的目光投放在悠长的村巷和辽阔的田野里。
青杏毛桃木疙瘩枣儿们已不能满足少年渐次膨胀的胃口。饥肠开始向往园子里的菜蔬和田野里的瓜类。
白萝卜、胡萝卜、紫皮萝卜已经成了少年的首选。
偷偷地溜到菜地边,挂一只筐子,装作割草拔草的样子,一对不安分的眼珠四处瞟去,玻璃球一样欢快滑动,找一处低矮的地垄,野兔一样蹦下去,野猫一样伏下身子,生怕被远处干活儿的社员们发现。左手拽着筐子,右手狠劲地拔萝卜的上边,三条、五条、八条、十条……短短的几分钟像漫长的十年,汗水从脑袋上流到脖子里,又从脊背上流到屁股沟子里。心慌、气喘,好像空气都凝固了,筐子里有了八条、十条的时候,便把腰肢猫起来,提了筐子直朝就近的高粱地或玉茭地里跑,到了那里,即使发现有人追赶,好躲好藏便于逃跑。无人发现呢,就坐在高高的玉茭地里,放心地美美地享用筐里的萝卜。
胡萝卜最好,白萝卜和紫皮萝卜也行,白萝卜粗粗壮壮一条,手里捏着,凉凉的感觉,表皮的泥土用手一捋,或用衣袖一揩,萝卜身子白成姑娘的大腿。少年先不从大腿开吃,少年先吃萝卜头上绿绿的叶子,萝卜叶子阔大、肥厚,咬一口,绿汁绿液就滋润了干渴的嘴巴,嚼着叶子,少年每每想到驴吃野草的情状,那白白的牙齿把绿草切割得噌噌有声,驴子是何等的幸福!此时少年也享受着驴子的幸福!他把筐里萝卜的所有叶子都拽下来,吹一口气,吹跑叶片上的土粒,就细细地咀嚼着。生萝卜叶子有一股土腥气,还有一股涩巴味道,越嚼越觉得有一股苦苦的甜,有一股涩涩的香,五六片、七八片子吃下去,解渴,解乏,跳荡的心也平复下来。
接着便是大口大口地啃吃萝卜,凉凉的、甜甜的,还有一股微辣的,这诸多滋味在口腔里充溢并弥漫。少年并不把萝卜嚼碎才下咽的,他只嚼个大概,还留着许多的疙疙瘩瘩不去切碎,他要那种萝卜块子从口腔下咽的沉重有力的感觉,他要那种萝卜块子夯击胃部填充胃部的异样的愉快,这种愉快里还有一种微痛,但微痛使愉快更强烈了……少年能一口气吃三条或五条萝卜,这是白萝卜;能一口气吃十几条胡萝卜,咔嚓——咔嚓——真的享受到了驴子吞咽的快乐。
饱了,这就是饱了!少年站起身时有些吃力,肚子此时正高高鼓起,里面疙里疙瘩像装满了砖头、石头,明显觉得有一种饱胀的疼痛。
白天的饱胀确实很短暂,撒两泡尿肚子就快速地瘪了。这种瘪在漫长的夜晚就显得分外难熬。
腹腔里是那种空洞的空,干瘪的瘪,胃部在干干地空洞地磨动着,磨得少年好生难受。
看到窗外的月,少年就想到火烧,圆圆的焦黄的饼子呀,口水从嘴角欢快地流下来,洇湿了脑袋下的枕头;看到白白的亮亮的星子,少年就想到了大米饭,炒得油油的亮亮的米饭,咋就散落在天上了?肚子里咕咕噜噜响动起来,像饿猫儿的爪子在里头挖挠。
少年不可能再睡下去,少年得出动了,得出去“害人”去了,不害不行呀,肚子瘪成这个样子!肚子响成这个样子!
披衣下炕,开家门开院门,少年依然得收敛脚步,不敢弄出半点声响。一旦钻进夜色,便撒开两条细腿,朝了生产队里的菜园方向,跑!
菜园子在南沟。那会儿园子里已挂了果,有长长的黄瓜,有圆圆的茄子,还有辣椒豆角茴子白之类菜蔬,既已结果,就有人照看,护园人是前文提到的翟老汉,翟老汉苍老,满脸皱褶,但翟老汉精气神好。
因了饥饿,少年知难而进,冒险钻进黑幽的菜园里。菜园东西两侧是高大土崖,南北两边是人工筑起的高大土墙,在北墙下端,沿了墙根寻到一处小洞,是水渠流进园子的小洞,墙洞窄细,除了水能流进去,也仅有野猫儿可以钻进。少年瘦小,盘了细小身骨,缩头缩脑一阵,居然就从那里钻进菜园了。
菜园子扩散着蔬菜的好闻气息,湿气蒸腾的气息,青绿植物的气息,还有,隐隐约约的灌了茅粪的气息,这诸多气息汇合在一起,形成了菜园气息。少年被浓郁的菜园气息挟裹着,蹲了身子在菜蔬间悄然移动。
悄然移动是为了寻找黄瓜藤,能吃到黄瓜是此时少年最美的心愿。
可是,移了一畦又一畦,仍不见黄瓜踪影,岂不知黄瓜在园子中心种着,少年移动的位置,仍属于菜园边缘地带。
边缘地带栽着一株株的茄子,半人高的茄子秆上吊着少年脑袋一样大小的茄子。
怎么办?再往园子中心移动,就有可能吃到清脆可口的黄瓜了,也有可能被翟老汉逮个正着,揍个半死。吃瓜不成搭上半条性命,如果不走了,就此悄悄蹲下,只有吃生茄子的份了。
饥饿又一次攻上心头,少年妥协了,坐下来,拽过身边的一颗硕大茄子,一口就啃下去。
首次吃生茄子,带有试探的意思,连皮带瓤啃了一大口,感到馕馕的,如同吃了一口棉花,茄子毕竟不是棉花,虽说,绵绵的,虽说馕馕的,但有水分,有属于蔬菜的属性,有微甜的味道。
多年之后少年成了青年,当第一次啃吃面包的时候,忽地就想到第一次吞吃生茄子的情状,想一想,果真很像,无论形状,无论感觉。
两只生茄子啃过肚子就不慌了,少年不想就生茄子吃饱,那样太亏太有些对不起肚皮,脆生甜爽的黄瓜就在不大遥远处,只要冒些风险就可以吃得到的。
夜风沙沙地响动,摇曳着满园菜蔬。翟老汉在风吹草动里会提一盏马灯四周查看,他查看得毫无规律,沿园子边缘走着,忽然插到园子当中了,又从当中忽南忽北地转悠穿插,这种混乱走向像他老脸上的皱纹一样,随意而恣肆。
少年战战兢兢伏地而卧,多亏了蓝色衣裤与菜地同色,侥幸三次五次未被抓获。
少年清晰记得那次与另一唤作北娃的少年夜入菜园险些被逮的遭遇,虽未被逮,却比逮了还要遭殃。好多年后成了中年人的少年每每想起,依然喟叹良多。
夜色深沉。绿色菜园也深沉成了一片绿色诱惑。
少年与北娃,依然从北墙下端的水洞子里狗一样爬进。
那次果真吃到了黄瓜,三条五条的,就那么从藤蔓上一拽下来,就塞进嘴里了……比起馕馕的茄子,脆生生黄瓜不知要美吃多少倍,少年吃着,居然生发出愉快的哼哼,有些忘乎所以的小样儿。
北娃年长少年三岁,颇有些生活经验,吃了黄瓜,还不忘给家里捎带两颗茴子白,少年受到启发,也捎带两颗茴子白。这东西少年曾生吃过多次,一层一层的,一卷一卷的,一片一片地掰了叶子也脆生生的,就是味道寡淡,但完全可以充饥。
北娃说,茴子白炒菜香咂了,和玉茭面煮糊糊也好吃得合不住嘴哩!
少年与北娃一人掰两颗茴子白,猫着腰朝了北墙走。哪料到翟老汉从北墙朝园地心里走,他忽然就发现了两个惹害菜园的小贼,大喝一声:
我把你家日的小贼娃,还不快给老子站住了!
一声断喝吓破少年苦胆,本能地回头朝了南边跑,翟老汉在身后紧追不舍,八辈子老先人牌位子哗啦啦响骂得一声高一声。
少年腿脚毕竟利落,惊兔一样快跑到南墙根了,手里的两颗茴子白还舍不得扔,少年问北娃,茴子白咋办?
北娃有经验,边跑边大喊,茴子白扔过墙,咱跳墙过去再拾捡。
四颗茴子白在夜空里划一道菜色弧线,飞过了高高的土墙。少年和北娃靠了身姿敏捷靠了助跑的惯性靠了被人追赶的紧张害怕慌不择路居然也一跃爬上了高大土墙……现在想来简直不可思议,那已远远超过了少年的弹跳和飞跃的能力,可见在极度恐惧中人是可以创造奇迹的。
话说北娃先于少年翻过墙头的,来不及在墙头逗留就翻身下去了,就像日后电视上见过的双人跳水,一先一后错个一秒两秒钟吧。
少年与北娃根本不熟悉南墙下面的地形,谁知道距墙根三尺远是一大一小两个蓄大粪的大土坑,土坑呈长方形却仅有二尺深,这个季节里土坑里面蓄满了浓浓稠稠绿得发紫臭得发酵的人粪尿。大坑边上是小坑,小坑略比大坑小。
率先跳下的北娃毫无防备就啪——地掉落在大粪坑里,稍迟一秒的少年就落在大坑与小坑之间的土棱上。
北娃以惊天动地之声用身躯砸向大粪坑,他已完完全全成了一个稠乎乎的屎尿人,少年落在地塄上,却享受了如同掉落粪坑一样的优厚待遇,因为北娃的砸落引发起了浓浓的大粪的激溅,有稠有稀,有黄有绿,真正是劈头盖脑扑面而来,首当其冲的少年还未能反应过来,已被恶臭的大粪所涂抹,从头到脸,从胸到背,真个是淋漓尽致。事后才感觉到,扑到身上的除了浓厚的秽物外还有大大小小寸把长的茅蛆儿,大的蛆条连身子带尾巴快二寸长了,它们仿佛也受了惊吓,急切地寻找归宿,便争先恐后地朝了少年的耳朵、鼻孔甚至嘴巴里执着地爬,钻,游移。
粪坑里的北娃要严重得多,他先是毫无防备地跌掉到粪坑里,挣扎着站立起来后脚下又踩到了什么,一滑一趔趄,又一次倒在粪坑里,听得见受惊的绿头苍蝇们成群地愤怒地腾空而起,大粪浸洇透了的北娃发出了救命——呼喊。
少年顾不及身上众多蛆条的蠕动,义字当头,拿手抹了抹被大粪弄糊了的双眼,伸手把北娃奋力从粪坑里拽上来……
少年还是害怕翟老汉从园子里追出来,而北娃抹开被浓稠的大粪紧贴住的嘴巴,开口却说,让少年弯下腰来去捡拾方才抛过来的茴子白,如果没有掉进大粪坑的话。
二人气喘吁吁离开菜园老远,寻到一处水渠冲了又冲洗了又洗,时辰已过了大半夜。
整整一个季节少年身上都充斥着浓臭的再三发酵的大粪味,自卑使少年远离了众人,孤单地游荡在乡村田野里,偶尔和北娃相遇,交谈一些有关偷吃的话题,施使一些偷吃的行径……正是那个季节少年在北娃引导下,第一次偷吃到了洋柿子,也就是现在的西红柿,那可是开天辟地第一次,在少年的偷吃史上具有了划时代的意义,之后又偷吃了西瓜甜瓜菜瓜这些在乡村里属于上乘的瓜果菜类,至于刨吃红薯土豆落花生已成了司空见惯的事情。
少年还喜欢钻进初秋的玉茭地,那时节玉茭棒子刚怀了娃娃,把棒子娃娃一条一条掰下来,剥去皮子,玉米粒儿嫩嫩的像乡村小女娃刚刚长出的白牙,一排一排整整齐齐等着少年去啃去咬。少年便不客气,探过尖尖的嘴巴,露出长短不齐的门牙,并不去啃去咬,一排门牙像一排耙子,对了嫩玉茭自上而下一耙,玉米粒儿便噼噼啪啪破在少年的嘴里了,白白的浆液就流在喉管里,舌头上,耙完一条,少年集中地大咽一口,咕咚一下,狠狠砸到胃里,少年感到了新鲜的青涩的甜,像久违的奶汁儿。
下
乡村田野里的瓜果蔬菜以及可生吃的庄禾野草几乎被乡村少年锋利的牙齿啃食嚼吃遍了。少年的身骨依然瘦弱如初,干瘪的肚皮上是肋骨兀显的胸腔,其上是细长的脖颈,细长脖颈勉勉强强地吃力地顶一颗毫不起眼的多边形脑袋。
仅有的寡淡素食是不够的,少年的成长急需富于营养的油星和尽可能吃到的荤食。
要说没沾过荤腥是不公允的。少年更小的时候,其实还是儿童吧,乡村的张姓儿童整天右手握一小铁锨,左手提一小铁桶,小铁锨是用来刨屎壳郎窝的,小铁桶装满了水是用来灌屎壳郎窝的。乡村的废园子里,背人巷的墙根下,人们便后常常容易招来屎壳郎,这黑黑的生灵便从一堆大便下奋力掏窝儿打洞儿,弄出一堆堆湿湿的新新的绵土来。
张姓儿童的手脚是勤勉的。早早的,太阳刚出来不久,提了铁锨提了水桶来到土园里,土园里荒草萋萋,张姓儿童一眼能从草丛里看到屎壳郎刨出的新土,先用小锨刨,后用水桶灌,屎壳郎,黑得闪亮的屎壳郎成了张姓儿童的猎物,一个早上下来,挖出或灌出十个八个甚或十几个屎壳郎是常有的事。
屎壳郎大约分三类,第一类叫做“官儿”的,身材雄奇,头上壳子上长有匀称的三只针尖,中间大两边小,像个当官的样子,故而叫“官儿”,认为它是雄性的,公的;另一种头壳上没有尖子,身子也敦敦实实,叫做“闷墩”,认为它是雌性的,母的;第三种身骨较小,相貌丑陋,让人一看顿生厌恶,便叫它们为“婆婆子”。通常,张姓儿童是不大理会“婆婆子”的,即使掏出来,灌出来,也用小锨铲子,扔到很远的地方。
接下来是把十几只屎壳郎放在小桶里,张姓儿童忙着在废园里找干柴禾,找上年的干荒草,弄来一堆儿,用火柴点燃,看火焰噼噼啪啪燃起来,就把小铁桶颠倒一抖,十几只黑东西就掉进火焰里,空气中立时荡起一股股肉焦的味道。
估计烧熟的时候,张姓儿童会用铁锨拍灭火焰,弄出一只只黑东西,掰去脑袋,剥去壳子,屎壳郎全身只有腰脊上方有一撮红丝肉,那是奇异的香,热气冒着,轻轻地用指甲或细柴棒挑了一点一点送进口中……
乡村的屎壳郎呵,张姓儿童从三四岁记事起,一直吃到十多岁。从张姓儿童长成张姓少年。
成了少年的张姓娃子多少懂得了一点自尊和自爱,已不再屑于和一群光屁股憨娃去掏灌屎壳郎了。少年怕失身份怕掉分子,少年有了人格丢不起那个人了哇。
个头细高的张姓少年有了同个头一样大起来的心思,有了开阔的乡村视野和一个少年的超人胆略。
少年在田野里游荡的时候,很偶然很惊讶地看到一条长蛇在草丛里笨拙地蠕动,蛇的肚腹上端粗壮地暴起了一段,而蛇的嘴里还有一截兔子的后腿没完全吞咽进去。
哦呀!少年见过吞老鼠的蛇吞麻雀的蛇以及吞鸟蛋的蛇。第一次见到吞野兔的蛇,真让少年吃惊不小。处于一种本能和好斗的心理,他下意识地掂起草丛边的一根木棍,追赶着去打击蛇头、蛇身、蛇尾,粗长的草蛇其实爬动很慢,缘由是刚刚吞进一只野兔,只在它的脑袋部位击打了几下,蛇就被打晕了,腹内的野兔可能也已经窒息。少年出于好奇拿出小刀,三下五下割开蛇腹,那只刚被吞进的野兔黏腻腻地现了原形。
早听人们说过蛇肉能吃的,如今少年眼前不仅有一条长蛇还有一只野兔,饥饿少年那会儿想也没多想,就地拾了一些干柴软草燃起一堆火来,把长蛇及兔子一起扔进火里。
柴火旺旺地燃起来,少年看见晕死过去的长蛇居然剧烈地扭动了一阵身躯,终因火势太旺,原本就负有棍伤,扭动一阵就任由大火焚烧了。少年手里的木棍用来不断地翻转兔子,并时时挑起长蛇身段,让火苗匀称地舔其肉身,被挑起的蛇身滋滋地被烧烤出一层油来,这层油又引发了火苗的烧烤,滋滋啦啦的声响不绝于耳……约莫有一节课光景或者半个小时吧,此时田野里荡出了奇异的烤肉香,蛇肉先熟于野兔肉,野兔仍在经受着烤灼的时候,少年就大着胆儿借助于小刀的切割,一小段一小段吃开了蛇肉。蛇肉除了有些土腥气之外,真的很香,很鲜。少年上下嘴唇油光发亮,一边咀嚼一边想,如果此时有些盐,有些醋,再弄些花椒面儿,或手头有一头大蒜,就那美炸了!有烧好的蛇肉兔肉就知足吧,量他公社书记也不会天天有肉吃吧。粗长的一条草蛇,除了脑袋,除了尾巴,除了皮子,除了肚子里黑黑的一些弄不清楚的玩意儿,少年把属于肉的东西全吃光了。吃光了蛇肉,又开吃兔肉,吃兔肉少年下手了,腹腔那里切开一道缝,手探进去一用劲儿就把兔子掰成两半儿,一团热气蒸腾一下,又把好闻的肉香味扩散一下。少年看到天空里有鹞子在徘徊了。手指尖尖地摘下心肝来,是野兔小小的心肝,感谢柴火的烤灼,隔了一层肉身把心呀肝呀肺呀都蒸熟了。一把塞进嘴里去,是不同于蛇肉的另一种香味。
野兔肉全是红丝肉,一条一条的,可惜那会儿火大了烧焦了整个下腹的肉,使得少年忍痛放弃,背上的肉却好吃无比,除了有一些些草腥气外。
那是少年记事以来最幸福的一天,也是吃饱之后肚子里比较舒服和平稳的一次,以往的菜呀草呀瓜呀果呀吃饱了吃撑了,肚子里往往轰轰烈烈咕咕咚咚,要么上面打嗝儿下边放屁,各种声响不绝如缕。这次不同,肚子里静静的,少年听得见自己的两扇胃在十分亲切地磨合着,运作着,分外舒坦。
有了吃草蛇以及被草蛇吞进肚子里的野兔子的经历,少年的胆子倏忽间就大了,这似乎成了一个标志,又粗又长的草蛇都可以吃得,还有什么不可以吃,还有什么不敢吃呢!
少年自小就有瞄准头的习惯,与伙伴一块扔砖头,看谁的砖块能扔到远处房厦上的烟筒里,少年扔三个总有两个能准确地进了小小的黑洞儿;乡村临街的茅房上有时总倒扣着一枚尿盆,少年们拉开距离,看谁掷出的石块能把尿盆击打得丁当响,少年往往击中尿盆,要么砸得开裂,要么击打得落下墙头。多年之后少年成了青年成了中年,曾经入选过学校中文系的篮球队,位置是前锋,因为他投篮很准,这不能不追溯到他儿时的玩耍。玩弹弓也一样,把身子隐蔽起来,瞄准树枝上的麻雀儿呀,野鸟呀,屏住气,缓缓地拉开皮条,让树上的落鸟儿和眼前的弹弓弓杈还有手头的弹丸成了一条直线,瞄着,瞄着,猛然一放,弹丸如同长了眼睛,飞速砸往树枝上的小鸟儿,惊恐的小鸟猝不及防,扑腾一下翅膀,飞落几根羽毛儿,身子就落于树下了。
打鸟儿是玩一个过程,少年的目的在于吃肉,小鸟儿身子瘦小,远不够少年啃吃,少年就把心思动在了打谷场上。
农事松快的时候,打谷场上一片静寂,少年悄悄来到这里,在长有小草儿的谷场上设一圈套,把一架柳条筛子倒扣了,边缘支撑一根细细木棍儿,里边撒一些玉米粒儿高粱米儿,以此来诱惑野鸽子。筛子一角或那根支撑棍儿上系一根细绳儿,细绳儿一直拉到少年藏身偷窥的地方。就有那么三五只野鸽子远远看着筛子下的食物,落下来,落在筛子附近的场地上,左顾右盼,见谷场并无劳作的农人,会有一二只胆儿大的鸽子试探着接近了筛子并在周围转悠,警惕地看了四周,确信无人无危险时,小东西就抵御不了诱惑,走进了那个圈套里,快快地啄食……少年此时是绝对地聚精会神,一对焦急的小眼睛紧盯了远处的筛子和筛子下的野鸽,当确使野鸽走进了筛子当中时,少年手中的绳子果决地一拽,一拉,远处顶着筛子的小棍就敏感地倒了,筛子便快速地扣住了两只野鸽子。
见筛子下面有了收获,有了肥嘟嘟的野鸽子,少年的兴奋不亚于过年,不亚于烧烤野兔儿,不亚于偷吃黄瓜茄子西红柿杏子桃子和枣子……一张苍黄的小脸儿上,会袭来激动的潮红,飞跑过去,俯下身子,双膝跪地,极小心地将一只手伸进筛下,去捉拿野鸽儿。野鸽咕咕惊叫,跳着躲避不怀好意的手,急了便去啄手心手背,倒霉的鸽呀,哪能躲开急切而粗暴的少年的手?只两三抓,就被提了出来,拽了出来,手指在鸽子小脑袋上只一弹,鸽子便晕死过去,便再去捉拿另一只。
在场地上就地和泥,土和水早已备好,匆匆和好泥再用泥巴把晕死的鸽子涂个严严实实,谷场里有的是柴禾,硬柴是树枝,软柴是麦秸,软柴引火硬柴烧火,裹了鸽子的泥巴放在火堆里,烧着,沤着,泥皮干透并烧出一些微红的时候,里面的鸽子便熟了。
少年如是烧出两只来,坐于熄灭的火堆边,扒泥,除灰,灰子是柴火灰,还有是鸽子被烧成粉状的毛,磕一磕,吹一吹,少年撕开便吃,剔除了尚有鸟粪的肚儿和肝边的一条小苦胆,少年悉数吃了,面对腹腔里那一团儿细细的鸽肠子,少年毫不犹豫一口就吃进嘴里,少年没觉得牙碜,体会到的是一种绵香。
野鸽儿的骨骼也是细细的,被少年的门牙和后牙们咬得支离破碎,骨头里的那点油星,被一条细而执着的舌头吮出来吸进去,骨的残渣终舍不得吐掉,在舌头的上下翻卷中就吞咽下去了……
这样急切地吃掉一只,再去从容而完整地吃掉另一只,少年就完全沉浸在一种吃的愉快和贪的投入中了,许久许久,意犹未尽,舍不得离去。
还是得离去的。少年起身走出谷场,边舔着唇,边下到幽深的涧沟里,那里有一泓雨后留下的坑水,平时放牧的人过来过去会饮饮山羊饮饮绵羊,也会洗洗山羊洗洗绵羊,少年拨开水面暧昧的漂浮物,双手掬了一捧一捧,大灌一气,觉得肚子里已有一些充盈,这才上到谷场,在谷垛上掏一个软洞,塞进身子美美地睡一个好觉。
野鸽子毕竟不会常常扣到的。
有时下了圈套,顶上了筛子,筛下洒了豆粒,整整一前晌一后晌熬过,野鸽子也不会走近筛子一步。而少年的肚子已经饿得挺不住了,身子冒着虚汗,心也慌得不得了,眼睛还糊糊地看不清东西。怅怅然走到沟里或坡上,找一片鲜嫩的草地儿,挑嫩叶儿捋下,一口一口朝嘴里嚼着,吞咽着,一排牙齿把嫩草儿切得噌噌发响,他又一次体会到了当一头驴子的快乐。渐渐的,觉得肚子里有了一些内容,暂时不大心慌了,不大冒虚汗,眼窝也能看清眼前的东西了。
只要驴儿能吃的,少年就能吃。
在沟坡里或地垄边,少年这样想。
天无绝人之路,但仅有青草还是不够的。夏天的雷阵雨,给庄稼带来了润泽,也给少年带来了食物。
少年发觉,大雨中或大雨后,伴了雨点会飘落许多昆虫,大大的,张牙舞爪的,村人叫作龙圪蚤、龙跳蚤,一只龙圪蚤,铜钱般大小,呈了紫红的颜色,几条细腿长长的,尖嘴有须,又叫天牛的。这些天牛不知怎么就被风雨刮进了人家的院落,还有村巷里和打谷场上。一只只一群群在一片陌生的土地上爬行着。
屎壳郎都能烧了吃呢,难道龙圪蚤就不能?少年一旦动了脑筋,继之就是行动。
少年也自然想到以前还是孩童时一把火烧吃过蚂蚱、蝈蝈、蜗牛、蟋蟀、蜻蜓、蛄蝼虫,这些东西有地上爬的,有天上飞的,有草上落的、有土里钻的,逮住了一把火烧过,身上除了翅膀呀、前腿后腿呀、脑袋呀不能吃的除外,全是可以入口下肚的。
别看这些虫子们外表丑陋,身子里还是有一些嫩香的肉的。受到以往启发的少年在雨中把场院里的龙圪蚤收拢在了一起,对于那些挣扎动弹不甚老实的家伙们,少年就用场院的一把大扫帚狠拍几家伙,立刻折胳膊断腿动弹不了。
一大堆,估摸着有三四十只或五六十只也不止!
少年大喜过望,弄来一团柴草,点燃了,将整整一大簸箕的龙圪蚤洒在柴草上,马上便有噼噼啪啪的声响爆开来、炸开来,苍蓝色烟雾里升腾起一缕缕焦煳的刺鼻气味儿。那是天牛的外壳翅膀被烧着了、烧焦了。少年掌握着火候,觉得内面烧熟的时候,舀了土坑里的一盆水噗——地浇灭了火,伸出两只细长的手指,一只一只拈了,像扒烧山药蛋一样,扒着细细吃来。
少年的嘴唇上,满涂了黑黑的乌迹。
肚子饱了的时候,往往就有一些较高的奢望,少年寡淡的口里,需要一些强烈味道的刺激。
酒。无数次,少年想到了这个字眼。
少年曾偷喝过爷爷的酒,那是家里无人的时候,他踩了凳子,在土炕的木柜里偶尔发现了酒瓶的,拧开盖子,抿了一口,辣辣地流出泪,却有了空前的快感,再抿一口,味道浓浓的让人快慰,小脸也被烧得通红,接连偷喝了数次。后来,木柜的酒瓶不见了,不知爷爷藏到了何处。
那几口小酒儿却让少年回味无穷以至于产生美的联想。可悲的是少年这样的年纪家人是禁止喝酒的,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少年不止一次听人说过,田垄地埝上跑动的身躯肥大的黑蚂蚁黄蚂蚁们,它们长长的身躯分为三段,一段为头部,一段是腰部,另一段是尾部,尾部饱满肥硕,里面装的都是浓浓的酒液酒汁呀。
村人的话,何况是村里中老年人的话,少年是信以为真的,起码,那里面不会装着毒药、农药、1059吧。
吃过蛇肉的张姓少年无所畏惧,何况是对酒味的向往,异常强烈的向往啊。
天气晴好的日子或是雨后变晴的时候,地垄地埝上总忙碌着许许多多的黄蚂蚁、黑蚂蚁,身躯硕大的尾部丰满,一只只爬来窜去,从少年的眼前穿过。
少年蹲下身子,探出手去,一抓就是一个,一提就是一只,蚂蚁大而厉害,弯过脖颈探过脑袋,张开大大的嘴壳亮开坚硬的嘴钳,夹少年的手指,钳少年的指甲,发疼发痒,少年笑一笑不去理会,笑这小东西也有自卫的一面。随即捏住丰肥的尾部,对了自己的嘴巴,使劲一捏,吱的一声,尾巴里的白白的、黄黄的汁液们全给挤射到嘴里,嗯,少年略一品味,辣,涩,腥,倒也有一种酒的味道。
被挤过尾巴的蚂蚁,倒也还活着,少年便放生了它,去捉另一只……
整整半前晌,或整个一后响,少年就这样挤过了数百只蚂蚁,嘴巴里,充盈了辣、酸、涩、腥、苦的滋味……
少年常常被这种滋味弄得脑袋发晕。少年以为那就是醉了。
多年后少年成了青年成了中年,一直弄不懂大蚂蚁的尾部到底是些什么东西,是尿液么,是储存的体液么?还是蚂蚁的蛋白质?没有去深深探究。但张姓少年当年一直认为那就是好的酒水哩。
冬天来临的时候,乡野里一派萧条,绿色彻底地消退了,这标志着一个更为饥饿的时段的来临。
乡村里了无生机,人人面露菜色,连墙角的狗,也少皮没毛无力地走着,有可能扑通一下就倒地下了。狗也是被饿死的。
少年的个子长得细细高高,宛若一株冬天的杨树,这样的个头需要一定的食量去填充,否则杨树难以粗壮起来。
少年却整日处在饥饿中,苍黄的田野已不可能寻觅到一丁点可食用的东西,无奈中少年找到同样也属于少年的北娃,大几岁的北娃毕竟有一些生活阅历,同北娃一起可以思谋一些冬日的吃事。
那时候北娃已病逝了老母,老父也咳嗽气短整天卧在炕上等北娃去侍弄吃食。
少年的到来正好成了北娃共同寻食的道友,北娃与少年商量说,听说外地人有杀吃老鼠的习惯,外地人能吃,咱本地人就不能吃?
少年颇觉有几分道理,吃过草蛇的少年早已具备了过人胆识,开口便说道,你想,会喘气的东西,就能烧了吃就能煮了吃,不会喘气的东西呢,只要牲口能吃,咱就能吃,何况老鼠属于会喘气的东西,和猪呀羊呀呀猫呀一样样的,咋就不能吃?
少年和北娃就从繁杂的吃事里悟出一些些学问。
当晚少年和北娃就找出几架老鼠夹子,分别设在北娃家的东房北房好几处,撑起来,放一点诱饵,静静等候收猎的消息。
未到夜半时分,几处夹子分别有了响动,先是鼠夹回拢的短促声响啪——,再是老鼠惊悸的尖叫吱——吱——吱——,少年与北娃大喜,二人的期待没有落空,点灯细看,嗬!分别夹住了三只大灰鼠,每只少说也有二斤多。北娃胆儿大,用拇指和食指在那颗尖尖的鼠头上用劲儿一捏,鼠头就给捏碎了,北娃取下鼠来,用小刀在老鼠屁股处开一小口,一拉一拽,一张鼠皮就生生剥下来,再开膛破肚,拽出肠肠肚肚,一整块鼠肉就等着下锅开煮。
张娃少年在北娃少年那里学了很多,如同后来二人一起煮蛇肉、煮鸡肉、煮猫肉、煮狗肉、煮蛤蟆肉一样,开一锅水,扔一把花椒,快熟的时候再扔一把大颗子盐,捞到碗里再倒一点醋,嗯,成了,不用筷子夹,不用刀子切,用两只手撕着、拽着,往嘴里塞就是了。三只老鼠,少年一只,北娃一只,北娃老爹一只,老老少少,吃得有滋有味儿,老鼠吃完了,三人还美美地喝了一锅鼠肉汤。
老鼠毕竟有限,少年和北娃的胆子再大,也断然不敢把捕鼠夹子设在大队书记的家里,不敢把夹子放在大队部里,不敢设在生产队的库房里的。不敢呀,少年胆儿再大,看吓不破你的苦胆。
每条巷子里,都分布有一两个粪堆或垃圾堆,是垃圾堆里的一团团物什,让少年的眼睛敏感起来,机警起来。走前去,辨认,哦,是两只被人扔弃了的死鸡。
少年提起死鸡一闻,并没闻出太大的异味儿,四下里一瞅,胡同里并无闲杂人员的注意,就匆匆提了,提到北娃的院子里。
北娃问清了死鸡来历,也提了细细一嗅,二嗅,三嗅,说有一点儿怪味但没有臭味儿,不妨一杀,一煮,一吃?
接着是拔鸡毛,观察裸鸡的浑身上下。
鸡是两只还不算太瘦的鸡,张姓少年和北娃少年判断鸡不是老死的但肯定是病死的,要么是吃了什么药后弄死的,鸡主家不敢贸然去吃犹豫许久后才弃到胡同的粪堆上。
少年自然有心眼儿,先宰杀,后掏净鸡腔里的肠肠肚肚五脏六腑,破例用净水一洗二洗,就果决开煮。
除了盐,除了花椒,北娃还在锅里扔了两根大葱和三条辣椒。
张姓少年和北娃少年啃鸡肉时心里多少犯一些嘀咕。
原本只想着吃一只试试,等过个一天半晌看有无啥事,再吃另一只也不迟的,等吃完一只,又忍不住撕吃另一只的两条腿,三拽两撕,另一只也完了,还各自喝了三碗鸡汤。
少年心里忐忑着,真怕那鸡是中毒而自个又吃了它们,岂不也中了毒?
二人后怕地一想,方觉肚里有了反应,有了翻腾和调动的声响闷闷地在肚子里运作,便分别排出了一串又一串痛快响屁,啪啪噼噼啪啪,如同乡下过年的鞭炮。
说也怪,肚子翻滚过后,就平平展展舒舒服服没事儿了,二人相视一笑,二笑,真个虚惊一场。同时,捡死鸡吃死鸡的胆儿又大了几分。
这样,在无数个冬日闲暇里,少年和北娃便分头在村子的胡同里转悠,寻找着每个胡同里久积的垃圾,寻找着垃圾堆里扔弃的死鸡儿。
死鸡病鸡吃多了,有时也会犯恶心,也呕吐,在北娃家的院子里吐过,也在村巷村路上吐过,少年呕吐的声音嘹亮尖锐,少年吐时北娃给他捶背,北娃吐时少年给他捶背,少年的拳头往往抡得狠一些,圆一些,再重重地落到后背上,这样每一拳捣下去,随着咚地一响,嗓眼里便有一团秽物被震荡而出,呕出来。
是的,呕吐是难受的,嘴里吐着,眼里流着泪,鼻孔里还藕断丝连悬吊着鼻涕,样子悲惨而可怜,可是,少年觉得即使这样,也比挨饿好受,挨饿的那种痛苦和难受少年怕狠了,怕深了,要让少年选择,宁愿吃垃圾堆里的死鸡忍受呕吐的痛苦,也不愿意肚子空空忍受饥饿。
少年自有少年的选择。
当然,也有正大光明堂堂正正地去吃去喝的时候。那便是乡邻乡里左邻右舍有红白喜事少年给人家力所能及去帮忙的时候。
扒葱扒蒜扫院子抬水倒炉灰、搬桌子、搬椅子、搬凳子、洗碗、洗盘子、洗筷子……这诸多不起眼但绝对不可或缺的活计,往往是乡村老汉、乡村婆姨和乡村娃子们去做去干的,少年靠这一天里的诚实劳动挣得一顿或两顿丰盛的饭菜,那可是有荤有素有稠有稀有汤有酒的席面,少年在乡村的席面上懂得了吃喝的规矩学会了乡村的礼数。
这样的劳动和这样的场合参加得多了,少年便渐渐地长成了小青年,动作和行为便依照乡村的年轻人,脑袋里不仅仅装着有关吃的事宜,还装着小青年探求生活的思考和往后做人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