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8岁的小孩懂得什么呢?当人生最大的一次决定权突然握在自己手中时,那一瞬间,降临的只有迷茫。
2004年的夏天,空气潮热,连风都懒得搅动起一些涟漪。彼时,张雪峰尚未横空出世,高三生在结束了查分、经历了狂喜或失落后,紧接着就要考虑如何在志愿表上落笔。
“小孩儿,她懂个屁。”这句话虽然没从父母叔伯的口中说出,却从他们的眼睛里涌了出来,混着若有若无的阴影,以及对这个小孩儿未来的担忧。是啊,小孩儿复读了一年,分数竟然和去年考的一模一样,可是去年那试卷的难度堪称地狱级,当时这个分数能上三本,今年难度一降,同样的分数,就只能上个大专了。那个时代,志愿表还是一张纸,估分用的也是一张纸,估了几遍后,这小孩儿死了心,又叹了口气,白复读了。但是,接下来全中国密密麻麻的院系名单摆在眼前,即便是大专,也要选一选自己的路呢。
可是,到底哪条路,才是正确的路呢?
命运是否也如纸一般?
在人生第一个分叉路口,填报志愿时,有的人落笔之时,笔酣墨饱,胸有成竹;有的人却是提笔四顾,只剩茫然。风起于旷野,太稚嫩的眼睛望不到边界,也看不透命运会开出怎样的玩笑。
小孩儿出身于普通人家,父母文化程度不高,忙于生意,对她的成长一向持放养态度,也无力管束;亲戚的关心亦有限,虽然好为人师是叔伯辈惯做之事,但突然要担负起一个女孩未来的人生轨迹,这棘手的任务放在谁身上,都要掂量掂量自己说出口的话。所以,在那张志愿表前,一家子长辈久经社会历练的面孔,看透人情世故的双眼,都露出一丝不确定。
在建筑类国企工作的姨父说:“要么报建筑相关的吧,以后考个建造证,看能不能把你安排到我们公司来做事。”
当过多年待业青年的叔叔说:“什么专业不重要,随便报一个,毕业后立刻要考公务员,你看,要不是我后来考上了,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姑姑说:“将来的事很难说,你看,我们这辈人经历过下岗。你啊,别想着什么专业能吃一辈子了,要随机应变。”
小姨说:“要么学计算机吧,这个以后赚钱。哎,你是文科还是理科?”
爸点燃一支烟,白色的烟雾在潮热的夜里冉冉上升,烟圈逐渐扩大,扩散,那是无解的答题框,一个接一个,升到空气中,解一解肺里的叹息。
妈也着急,她连最喜欢的扑克也不打了,一张仍然秀丽的脸拧成一团,走进小孩儿的房间,坐在床沿上,推心置腹地说:“你说你要复读,给你复读了,还是考成这样。你知不知道我整夜都睡不着,想你未来该怎么办……”妈指望自己的话如千斤重锤,一举将懵懂的小孩儿锤得神志清明,在人生道路上奋起直追。但是小孩儿就是小孩儿,小孩儿能怎么办?
这个小孩儿,一方面模模糊糊意识到这次抉择将直接改写自己今后的人生轨迹;另一方面,又实在懒得也无力想出更好的解决方案,甚至还有一点儿肆意的自暴自弃:我就是理科很差,我能怎么办?
是的,更糟糕的是,小孩儿是一个极度偏科的文科生,英语和数学不好,但语文的作文写得兴致来了,卷子的空间都不够她发挥。这样一个女生,从小就喜欢写字,习惯了作文被当成范文,习惯了将青春期的心事全部写入日记后上锁,习惯了在面对面时讷言,在书写时却如鱼归大海,鸟上青霄。她习惯了被文字赋予力量,她深知这份自由和感知是一种甘美的天赋,因此便任由它引领自己一步步攀登至最舒适的领区域,这实在是一种骄傲的任性,当然,也是懒惰。
话说回来,这么一个人,学计算机这种热门且能在不久的将来带来经济回报的理科专业,自然是没资格的;建筑她一窍不通,毫无认知。比起那些线条和计算,她更熟悉的是《春江花月夜》的轮回与无限,《巴黎圣母院》的浪漫和悲情,《约翰·克里斯托夫》的英雄主义这些完全无用的东西。
对,虽然父母没有说出口,但是在2004年,商业思维和价值变现普及到社会的每一个角落,读文学,有什么用?
爸忘记了,他在20岁出头时也是个文学青年;妈也忘了,是她给上小学一年级的小孩儿买了第一本俄罗斯小说。只是,他们曾经对文学的爱在生活日复一日地打磨中失了光彩。“有什么用”的想法,是他们面对命运委婉的辩驳。
那是一个如此平凡的夏夜,但之于高考之后的每个毕业生,都蕴含着千钧之力。如今,20年过去,我却一点儿都想不起,爸妈到底对我的志愿说了些什么。
习惯放手的爸妈实在不敢为小孩儿的未来做主—万一她将来懊悔怎么办?她恨我们怎么办?这反而成全了我的自由。最终,那份志愿报得既随意又理所当然,我选择了中文系汉语言文学教育专业,在一所不起眼的大专学校。
当不知道走什么路时,我选择了最熟悉的路,既然那条路在童年和少年都予我以愉悦、畅快和成就感,在荒芜的成长岁月里给我以理解和共鸣。朦胧中,我总有一丝感觉,走上这条路,即便迷路也迷不到哪里去。
爸说:“好啊,女孩子上师范,将来当老师,安稳。”他们还是为孩子惦记着一份安稳。他们选择性忽略了中文系。 二
可是,毕业后,我没顺着既定的轨迹当语文老师。大学时光虽然只有三年,图书馆的书却帮我打开了一扇又一扇通往广阔精神世界的大门,文字仍然是我孤寂时最能依傍的伙伴。因为不再有升学压力,原本孤僻讷言的我慢慢放开,开始参加语言类比赛,成为学生记者,组织活动,上电视,发表作品。喜欢的事物确实可以带你去往你原本未曾想象却在内心惦念过的地方。
毕业后,学历一般的我,自然不可避免地遭遇择业瓶颈。一片混沌的择业期长达半年,而半年后机缘巧合,还是因为文字上的表现,得到了前辈的赏识,我得以进入广告行业,从此一路从文案成长为国际4A广告公司的创意总监和腾讯的创意专家,至今,依然在写。
如今,距离那个潮热的夏夜,已20年。这些年来,每过几年,时代都刷新一次财富密码,总有一批幸运儿洞悉时代先机,踩准变化。时代主音交错更迭,文学,似乎越来越“没用”了。
可是,为什么在繁花落尽,烈火烹油归于沉寂之时,在一波又一波经济浪潮风起云涌的间隙,总有人会怀念曾经人与文学的亲密呢?那不是怀旧,而是怀念一种纯粹,人们不耻于谈论文学,每个人都能在文字中,找到迷茫时的落脚点,失落时的坐标系。钱能解决生活中80%的问题,但是“无用”的文字,能使那20%的精神空白得以填满,而这20%,决定了人生不会在人云亦云、随波逐流中浪荡、覆没。
是这样的。文字引领着我,陪伴着我,在进入社会之后,它是我立足世界的生存工具,我精神世界的导航灯,我穿行世界的一叶扁舟,虽小,但稳。
所以,那怎么能是一个无用的志愿呢?
在人生的第一个分叉路口,当决定权沉甸甸压在手中,当夏天看似没有尽头,小孩儿终究还是循着内心一点点微弱的信号,捡起地上的一缕线头,用漫长的20年捋出一条线索,牵着它,穿过了密不透风的丛林。
大人永远无法想象,一个暑假就能成就一次蜕变,而蜕皮的裂口只能由孩子自己扯开。而“有用”和“无用”之间的沟壑到底该不该弥合,如何弥合,也永远没有定论。大人们用被现实锤炼出的眼光去判断何为合适,但孩子内心的赤诚在那个夏天还是振荡出一丝强音—去选择你想选择的那条路。
小孩儿,永远不要对自己说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