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桥,顾名思义,一座没有弧度的桥。
它孤零零地架在南村那条早已旱威肆虐的取水河上,二十年后来看已是岌岌可危。
至于它为什么叫二十四,当年南村的老阿嬷同我讲,是许多年前一位孤父孤母的小伙子建的。他大抵是农舍的工人,建桥的时候高喊着:“像北村那样建一座平桥!”于是整村整村的人围过来,吆喝、叫嚷,甚至北村的民儿也划夜船赶过来帮着忙活。
老阿嬷说,旁人问小伙子名字的时候,他只搪塞几句,告诉大伙他今年二十四岁。平桥只建了些许月,他回农舍的时候,南村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名字。平桥建好两个月后,小伙子就被农舍的工友活活打死了。南村里传的,是他背着全舍偷了经费建平桥。
大抵他是连同那平桥一般,根孤伎薄,孑然一身,所以也没引起多大波澜,事情很快就过去了。老阿嬷讲,平桥有小伙子的温度,有小伙子的灵魂,没人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矜贫恤独,在二十四岁时走远了去。
后来,这座桥被称为二十四平桥。
平桥第一次塌,是在清明节。母亲尚在屋里给姥爷擦脚。天色向晚,夜阑人静。窗外的风比寻常猛烈,姥爷的目光透过朦朦胧胧的灯火,投向屋子北面的那座山。我循着他的目光望去,一团暗昧,不用说山了,连月也躲着不知去向。
母亲拉我进了里屋,嘘声叫我莫要打扰姥爷,我又无心地透过门缝瞥了他两眼,知道他大抵又想着阿嬷了。
清明过后,南村人着手修理二十四平桥。白天时姥爷拄着拐也要去帮一把手,事实上他年老体衰,连递一块干木头也要挺半天的腰板。母亲没有拗姥爷,知道他只是为了看山。埋阿嬷的那座山,是必须走过二十四平桥才能到山脚的。阿嬷过世的前几年,姥爷常常颤巍地走过二十四平桥,去看她。后来腿脚不利索了,走不了远路,便常说着要与阿嬷同去,不要日日不能相见。我凑趣去看他们修桥,看着姥爷的背影,没什么动触,儿时对死亡的概念大概不深,只觉得真的是母亲说的那般,去很远很远的地方耍玩。
二十一年前的四月二十号深夜,姥爷失踪了。起夜的母亲看着被雨浇灭、撒了一地的煤油灯,兀自冲进了雨里,冲进了夜里。我并没有睡,也跟着母亲同去了。
二十四平桥上,扔了一件湿淋淋的花毛衣。我认得它,它是阿妈织给姥爷过冬的衣服。母亲有些颤抖地拾起桥身上的毛衣,她慢慢弯下腰,跪在地上,平桥上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声,那是我来到这个世界上,第一次听母亲哭。她的背影瘦削,单薄,一身脏兮兮的、泛黄的白衣服,弓着脊背,好像尽全力想在毛衣里找到一点姥爷的体温。
一切都无济于事。
我就站在母亲身后,似乎感觉到她的心脏撕裂般的痛楚,是近乎令人晕厥的。
我曾问过母亲,为什么当年不把阿嬷埋在离家近的地方。那是姥爷不同意,姥爷说,阿嬷喜欢山,喜欢树,喜欢花。
又是一年清明,姥爷同阿嬷的墓立在了一块儿。南村有人说,是建桥的小伙子领着姥爷去找了阿妈。我定是不信的,拜了姥爷后便下了山,一路上石石草草都显得凄凄惨惨,惨惨戚戚,天还下着小雨,半山腰云锁雾绕,我想着,大抵姥爷当年那晚也是顺着这条路爬上来的。
一切缠绵悱恻的思念,一位无人申冤的英雄,顺着二十四平桥,远去。
再回二十四平桥,南村已经人去楼空。
“嘭——”一声,二十四平桥在我的目光中塌了,一堆朽木散落在干枯的河道上。
二十年前,三十年前,四十年前,一切过往,灰飞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