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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说长安寺里花

时间:2024-06-02    来源:馨文居    作者:王扬灵  阅读:

  段成式五十岁时,看到与亡友同游长安诸寺所联的旧诗,而后写下《酉阳杂俎·寺塔记》。

  那次游玩发生在夏日黄昏(一院暑难侵,莓苔共影深。……共入夕阳寺,因窥甘露门。)一阵黄昏雨,他们避入寺院廊下(惨澹十堵内,吴生纵狂迹。风云将逼人,神鬼如脱壁),观赏吴道子的壁画。他们评论画意,谈讲佛法,联句作诗,快意挥洒(坦率对万乘,偈答无所避),直到深夜露水降下(时时扫窗声,重露滴寒砌)。

  岁月易得,同游的旧友竟已仙逝。“沥血泪交”之余,段成式把长安的寺院故事细细叙说。说慈恩寺有屋“一千八百九十七间”,赦度僧人三百,并特别说明,寺内种的是白牡丹,还有柿子树以及安西进贡的大莎罗树。

  去年五月,我带女儿去慈恩寺爬大雁塔,塔畔牡丹盛开,不但有白牡丹,而且有姚黄、魏紫,玉笑珠香,十分可爱。艳阳高照里,大雁塔峨峨然镇在花侧,令人不禁想起“雁塔题名”的美事。我们且谈且笑,与古人一样感受到“一日看尽长安花”的快活。

  说到唐塔,西安除了大小雁塔,护国兴教寺的玄奘灵塔也颇可看。护国兴教寺在少陵原畔,为民国时蒋介石、阎锡山、白崇禧等人捐资重建,地势高爽,游人稀少,气息极为古老庄严。如果去时是冬天,除了拜拜玄奘(他是多么理想主义的人哪!),一定要看讲经堂前的冰心蜡梅。堂前梅竹两植,西边是梅,东边是竹。除了这里,我再没见过蜡梅盛开出那么大朵的花。一旦下雪,轻舞飞扬里,绿竹猗猗,梅香沁人,菩萨宝相庄严。那种清凉寂静像一杯雪水,不管你心头有多少失意混乱、热望杂涌,它都能全部浇熄。飒飒寒风里,站在花前,看看花枝上挂满的红色祈福带,“考研成功”“婚姻顺利”“找到工作”,不由地就想到世人各自承担的苦乐。于是每个人都会情不自禁地低下平日里趾高气昂的脑袋,对着花前堂中菩萨鎏金的面容,诚实地扪心自问:我这一生真正想要的是什么?菩萨沉默不语。古老的寺院,只有雪中的蜡梅没有沉重的心事,开得一树繁华。世人鱼贯而入,鱼贯而出,兴教寺的大殿上,佛像正襟端坐,一坐就是一千多年。这红尘中的善男信女,无论经了多少世,内心还是被同样的烦恼搅扰纠缠,许下的愿望千年不变。我循着来时路徐徐步出山门,蜡梅挽手相送,出至寺外,心里无端地多了些宁静之气。看看同行的其他人,面上也浮出安宁的气息。何尝不是呢?不管心头有没有泛出一个能解除烦恼的满意答案,离开时,脚底总会比来时多些笃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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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了兴教寺,其实段成式与友同游的大兴善寺里也有蜡梅,只是花型比较普通。这几年,大兴善寺的蜡梅成了人们打卡拍照的热门目的地。冬阳斜照里,蜡梅金灿灿地开了,照着一池凝着薄冰的水。我扶着白玉栏杆往池里看,那些乌龟都缩着脖子一动不动。段成式说大兴善寺里除了吴道子的绘画,还有四株梧桐。这梧桐与众不同,特别爱出汗,能污人衣衫。有人就恐吓这几株梧桐树,说要是再出汗,今年一定把你们砍了。从那以后,梧桐们便不敢出汗了。我在大兴善寺里找过好几遍,当然没有吴道子的真迹,更没找到出汗或不出汗的梧桐,只有松柏和蜡梅以及密密的塔林在繁华热闹的高楼簇拥里,安安静静、沉沉稳稳地看繁华长安的四季流转、岁月无痕。

  蜡梅一谢,春节过去,下来的长安花当然属于玉兰。许多人推弥陀寺的红玉兰为盛,但我私意以为净业寺的白玉兰更美。净业寺是律宗祖庭,建在终南山北麓的凤凰山上,就这一点,便比建在城市坊间的寺院更清幽、更寂静。进了山门,拾级而上,颇要几十分钟的脚程。初春之时,春意朦胧,春寒料峭,一路爬上去,陈叶满阶,林密路陡,春阳却不饶人,晒得冒汗;一阵风来,却又凛然钻肤刺骨。就这么又冷又热又渴,终于到了院门前,却是一观景台。站在此处,往南一望,天大地大,秦岭延绵不绝,不禁心胸一宽,喘息微定。再回身迈入院门,眼前一片藏蓝墨绿,夹杂一两点缃黄——藏蓝的是那古老的大雄宝殿,墨绿的是古老的松柏,缃黄的则是缓缓往来的僧人。好!就在这暗雅的藏蓝墨绿的卷上,莹莹然的、银星般的点缀着一树二层楼高的白玉兰。你不能不从心里喝声好!肺里装着的那一路爬山的紧促呼吸,这时才真正平定下来。我在花下的灰蓝砖石围栏上坐下,身后,是秦岭绵延无尽的山峦起伏,眼前,是初春里洁白胜雪的满树玉兰。我眯起眼,仰着脸,细细看那玉兰。铁树银花,灿然照明心眼。微醺的春风吹得人一时恍惚,似有仙人举杯邀约同饮琼浆,我饮下一杯醍醐,感到自己被洗净了,而且有一种莫名的感动从心底生发出来。似梦非梦中,我与玉兰相约,明年春天,一定还会来净业寺,与她共享春日之乐。

  到了阳历三月末,西安有一场盛大的花事,也在寺院,那就是青龙寺的樱花。青龙寺最早建于隋代,定名于唐,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日两国佛教徒在寺中修建了空海纪念碑,并种下上千株樱花。樱花,和唐时的空海和尚一样,从日本来到长安。寺中樱花品种极多,但我钟爱的,当属“八重红枝垂”。如果你在三月去京都,也可以见到这种樱花,足有三四层楼高,枝垂若柳,挂满璎珞琳琅。太阳好的时候,立在树下,仰头,好像粉色的光的瀑布,又像住进粉色细花的密密帘栊。太美了,美得让人陡生绝望凄楚,真正的物哀之美。因为那种极端的繁华和精美,竟然会在一场随意的春风春雨中转瞬成空。这真让人无法接受。想及此,我甚至会感到一种痛苦吞噬了我,让我害怕、恐惧,不敢靠近清丽却娇弱的樱花。好在我们中国人有儒释道三者的安慰。看花,便认真地、飘逸地看花;花落了,可以去喝酒,可以去唱歌,可以依旧潇洒;还可以抄一页《心经》,或填一曲花间诗词,抚慰花开花落的忧伤。

  春神归位,到了夏天,也不要紧,小雁塔的绣球花又开了。蓝紫之间,如秀如茵,非常可爱。进门前,我花几元钱在小贩手里买了一杯鲜榨的橙汁。街头小贩们榨汁的机器非常简单粗暴,橙子连皮带瓤被“嘭”得压爆,喝起来带点苦味。发根的汗是黏黏的,淌到手心的橙汁也黏黏的,这种感觉,很夏天。赏完绣球花,喝完饮料,天色渐晚,空气中略略生了点气若游丝般的凉风,这时就可以洗洗手,去撞钟祈福了。

  秋天的寺院里似乎没有什么花,西安的各种大小型菊展都在公园里。秋天,人们都爱看银杏。观音禅寺的门槛都要被踏破了,得提前预约,就为寺里的千年银杏树。据说,这棵银杏是唐太宗李世民亲手栽种的。我不喜欢赏花时有太多人相伴同游,这让人总不免觉得无意中拉远了与花的距离,又或者,如果花有心思,大概也不会喜欢太多人打扰它们认真而专注地盛开吧——毕竟花期短促,生命有限,无端被人搅扰打断,生命便没了有始有终的完整性。其实百塔寺的银杏同样壮大而古老,只是极少有人知晓罢了。

  百塔寺位于终南山下的子午峪口,寺院玲珑,一株银杏树遮天蔽日,倒比寺院还大。大树荫下,村里的老太太摆着摊子,卖甜的拐枣、香的木瓜和千年银杏树结的银杏果。这株树雌雄同体,成千上万枚果实把黄澄澄的枝干都压弯了。

  这时候百塔寺的香火最盛。无形的缥缈虚烟升上天空,又沉下来,逐渐凝聚成寺后暗蓝且壮丽的秦岭山脉。山下吹吹打打,喜气洋洋,清秋佳日,村里有户人家的儿子娶亲了。千年的树枝轻轻地抖一抖,一片小金扇子落在我头顶上。热情的生活紧贴着幽静的寺院,喧嚣的归喧嚣,沉默的归沉默,仿佛各不相干,又水乳交融。银杏树与我,村落与白塔寺;小与大,今与古,就这样又近又远地交织在一起,渲染出秦岭脚下一幅淡远的水墨画,又勾画着生活在白塔寺附近的普通人家热闹浓烈的世情百态。如果段成式看到白塔寺下的乡村喜事,会不会把这个平凡的故事也记进《酉阳杂俎》里?

  段成式会让我想起杜牧、晏几道:一样的名门之后,一样的有个宰相祖父或父亲。临淄段世家族从汉代以武起兴,到唐代,他的祖爷爷段志玄陪葬昭陵,图形凌烟阁,父亲段文昌做过宰相和两届西川节度使。他的母亲是诗人、宰相武元衡之女,武则天的曾曾侄孙女。

  段成式们很难再创祖上辉煌的事业,因为辉煌上面已无法有更大的辉煌,他们生命的光华便流向了另外一边:文学与游赏。没有对人生的极大热情,写不了生动博学的《酉阳杂俎》。《酉阳杂俎》仍在,段成式却不知哪儿去了。

  访净业寺白玉兰时爬到半山,路旁有一幅僧人的字,抄录的是《宗镜录》:

  情牵万境,意起百思。投五欲旋火之轮,未曾略暇;陷五浊狴牢之处,何省暂离。尘网千重,密密而常笼意地;爱绳万结,条条而尽系情田。耸高阜于慢山,横遮法界;汹长波于贪海,吞尽欲流。若蚁聚蜂攒,攀缘役役;如鼠偷狗窃,结构营营。八苦之焰长烧,二死之河恒没。轮回生灭,苦恼萦缠,皆是不能自安心耳。

  读罢,倒让人沉思踌躇,只是普通人哪能大彻大悟?如果真要彻悟,长安寺院里的四时之花也不会年年岁岁花相似,照得岁岁年年人自扰了。

  西安地处西北,不像江南有那么多海棠、芙蓉可看,也没有一年四季花开不断的无间隙赏花时节,也因此,这些娇艳的花儿就成了西安城最珍贵也最珍惜的点缀。西安的古迹太老了,王侯将相,巍峨宫殿,坏一点成了一抹灰,好一点也成了一堆土。唯有寺院,却是按原址保留下来的。寺院里的花,虽不是唐朝的那一朵,却仍然依时而开。普通生活着的我们,有花堪折直须折,开花时便好好看花吧。唐代的段成式们在寺院游览园林,登塔远眺,摆酒设宴,看灯观画,我们也差不多。走着,看着,停着,想着,长安这座城就在心里生了根、发了芽。离开时,你用生活的喜怒哀乐去浇灌它、滋养它,渐渐地,长安在你心里就会长成一棵植根灵魂的参天大树。

  长安四时有佳兴,花木静静,依序而开。花开时,可与明月相邀;花落时,可与子乔共赏。

  所以,这座城永远不会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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