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晚风里看见了几个人外国人,他们在叫一辆黄包车。蹬车的老人,又高又瘦,每根骨头都突出着。他们好像在讲价钱,后来就上车了,沿着海边的路慢慢西行。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忍心坐那骨头老人蹬的车。这几个家伙是不是葡萄牙人我说不清,但我知道葡澳政府很不愿提起一件旧事:作为政府,他们直接和积极地参与了贩卖人口的生意,并从中捞取了一大笔美金,那叫“卖猪仔”。
中国人被像“猪仔”一样,一层层排列成行,塞进船底舱,飘泊在海上几十天,远向美洲大陆。葡澳政府对那些饿暴着眼的渔民说,上船吧,等船靠上岸,那里就有一座金山,闪着光的金山。这些讲葡萄牙语的人,自己坐在中国的一座金山上,清点着贩卖这土地主人之后得来的美元。中国的人在那个年代就极多极多,葡萄牙人想象,他们的财源将绵延不断。可惜,他们很快受到了嫉妒同伙的斥责,说他们违反了基本人道,他们收起了手脚,马上闪进教堂,装成了上帝的优秀子民。使他们收手的,不是中国清政府,不是任何一个中国人。
葡萄牙人不敢再说太平洋的那一边有金山。他们的眼睛再次度量脚下这小小的澳门,想把它变成一条香口胶,让它能粘住一切路过的鞋底。香口胶还不够力,他们开始幻想给澳门创造一点磁力。赌场和美女,使葡萄牙人终于捏成了这块“大宝石”。
这颗最小的葡萄,不产于他们的家乡,他们不可能喜爱它,他们只是想榨它的汁。这小果实日夜闪耀着光芒,它不在葡萄牙人的葡萄园里。
夜深到一定的时候,夜快见底了。现在,石阶上又坐了两个人,又是讲粤语的。他们的脸的朝向,和我正好相反。他们面对葡京酒店,所以,两只胖脸跟鬼怪妖魔那样闪着各种的光。
两个人在嘲笑一伙刚刚下旅行团大巴的日本游客。小个子日本人在一面小旗的引导下,从正门进了葡京酒店。两个人点起香烟,好像是赢了钱的人,心绪不错。他们谈话的中心意思是,日本鬼子这回精明不成了。进葡京想赢钱,有许许多多的说法。澳门的朋友告诉我,赌家之大忌,就是不能从正门进入,真正的赌客都是从小侧门钻进赌场。因为那正门是一只老虎张开的大口。
我回头看那门,刚才我只是看见了它的亮。这会儿,我才发觉,它确凿地被修建成了一只虎的口形,嘴唇、牙齿俱全,面海而卧!
大宝石和老虎口,是相差不远的东西,连我还送了它一张红色的百元港币钞票,使它的一万道光彩里多了一丝明亮。
两个老赌客吸完了香烟,分头走了。我不知道我那伙同伴现在在哪儿。我想再等半小时左右,我就回酒店。我熬不过背后这块大宝石。它不吃不睡,总是亮的。
在一块土地上,不种植番薯,不晾晒鱼干,不砍收甘蔗,葡萄牙人做的什么,连他们的舌头都不敢说,所以他们要急匆匆地赶向教堂和庙宇,弯曲他们的膝盖,压低他们的头,向泥像、石像和墙壁赎罪?他们的心里,不是兜着立刻就要止不住的脏污的水吗?
有澳门人告诉我,早就有洋人说过:澳门,它的教堂的后门就是妓院的前门!
十多个小时前,葡京的灯还没点亮,澳门在太阳里面。一个朋友开车带我们去游市区。我们说不要看庙了,在中国见到的庙已经太多了,我们要看教堂。看教堂原来这么容易,我没想到,在澳门简直走几步就遇上一间干净宁和的小教堂。
澳门大学的教授送我一本《澳门宗教》,它列举介绍的教堂庙宇远远超出我的想象。有百分之八十六的澳门人都有宗教信仰。他们比世界上任何地方的人都需要一根神赋的石柱,支撑他们的精神。
葡萄牙人右手抓着从葡京里运出来的钞票,左手放生着大三巴牌坊残址上的鸽子。
大三巴是神残留在澳门这小块土地上的一张脸皮,它后面的部分,那教堂和祈祷声都在火灾里消失了。世上最神圣的和最难启齿的事情,就这样畸形又密集地挤在澳门。一个在泥潭水沼中折腾了即将百年的老人,他迟缓固执的脑子一直想象着他有一块大宝石,而他脚下是一片清洁圣水。他是捧着宝石的莲花瓣。
骗子和可怜的人,往往有这种思维习惯。
进出一间又一间教堂,我明白葡萄牙人了。在一九九五年最末尾的一些天里,我明白了他们。人在心里总会懊悔,简直说不清有多少事情使葡萄牙人心神不宁,那么强烈和不可摆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