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牙人哪儿也没疼,他们轻而易举地在澳门站住了,建筑着他们喜爱的房子。他们想,东方肯定能为他们产出宝藏。
黄金和白银,桑树、陶泥和茶树,都来源于土地。可惜,澳门没给洋人这些,它只是一颗巨人的脚趾甲。葡萄牙人点着洋腊烛,用黄毛浓密掩盖的脑袋想,这地方也许有宝石,当年如果有高效能的挖掘机,他们将挖地九尺。“挖掘工作”事实上一直在进行。人把幻觉加给大地,肯定要挖到它无土无水无物质,人才能罢手。
他们必须拿到一块大宝石,实在不行,他们也要捏造一块人工的大宝石。
存在就是不完美,完美的东西连一分钟都存活不了。人都是贪婪,人不克制,就只能是鬼。
在一些人制造宝石的时候,记忆力惊人的利玛窦,就是在澳门这块小地方,决定学习中国人艰涩的语言。他在东方之夜守着烛光,他想教化他周围的人们。我看不到利玛窦的内心,如果他的动机是虔诚的,我会加倍尊重他。利玛窦离开了宝石之地,他究竟是为什么而离开,一步一步向北,挪进了中国的腹地。是为了背离挖掘宝藏的人而去接近他的神吗?他穿上了中国式的长袍,在京城看到了万历皇上。万历这个怪皇帝,见到了利玛窦一点也不惊怪。万历坐在金銮殿上,显得比洋人尊贵万分。万历用等同于他江山那样博大的气魄笑了,对左右说:“不过是一个回回!”
皇上没称利玛窦是鬼,利玛窦已经万分感谢龙恩了。
坐在至尊位子上的中国人,疆土宏阔,轻蔑利益。所以,万历之后的中国皇上像割一条鞋底,挖一粒耳屎,就把澳门给了葡萄牙人。中国的土地太多了。皇上大库里都是宝石。梵高为个女人还割了耳朵,包扎了绷带。清人割了澳门,血都没流一滴。
葡萄牙人在他们的花园里整日整夜地庆幸,他们得了一块东方的大宝石。
万历、清王朝和梵高的耳伤,都是由淡变浓的云彩,很快就飘过去。
现在,有几个人从葡京酒店正门出来,腆着啤酒肚。他们用粤语谈话,意思大致是,今天赚了这些就该收手,不能再贪。有人建议去宵夜,有人很不屑,说这鬼地方有什么吃的,还是睡了,明天坐飞翔船回香港。后来,赌客们议论回香港吃哪一家店子,我就听不懂了。
我的朋友们身上也没有金属了。他们出了葡京酒店的某一扇侧门。我没能数得清这块大宝石究竟开了多少个侧门。他们走到街上,身上被照得很绚丽,眼也眩了,想去看“巴黎艳舞”。他们叫了一辆的士。的士佬听见巴黎艳舞之后,就倒翻了计时器。的士佬什么也不说,带上这几个“资本主义”的调查员在彩光里走。中档香水刺激着鼻子,车里播着香港商业电台的清谈节目,吱吱哇哇的。香味和粤语持续了不足一分钟,的士就停靠路边。的士佬指了指头上的霓虹灯说:“巴黎艳舞到了。”原来,的士只是绕了半圈葡京酒店,这是“大宝石”的另一个侧门。他们要看的艳舞就在这儿。
我还是面朝海坐着。我没听见他们付了的士费之后大叫上当。但是我听很多游客都说澳门太小了。除了赌,除了黄色,还有什么呢?
中国人分辨不清巴黎人、伦敦人和柏林人,反正看了一些黄毛女人跳舞。她们肯定也长了胳膊和腿,肯定都各有两条。看这些飞舞的胳膊和腿,每人要付三百港币,我觉得是屈的,是借胳膊与腿牟取暴力。
谁不想自己脚下有一块干净圣洁的土地?唯独站在澳门的葡萄牙人除外。赌博和黄色行业在世界上各个国家都只能被有限度地允许。它们到了澳门立刻公然,立刻合理,立刻自由。有一个人问我,难道葡萄牙人特殊地宽容大度吗?很可能正好相反,葡萄牙人一点也不特殊。澳门不是他们自己的家。他不来自于这里,也不热爱这里。他们只热爱一种东西,每个人都热爱那东西,只是避而不谈。
葡萄牙人的蓝色眼睛在澳门已经看不见他自己高而红的鼻子,他看见的只是钱。这是一种被异光深切迷恋之后必须要得的病症。葡萄牙人是免疫能力比较衰弱的人。
赌博业间接地养育着澳门超过三分之二的人口,使洋人有钱在海滩上修筑占领者的铜像,修缮保养他们两百年前的建筑。他们并没有真的动土去挖掘地层,那太辛苦。他们凭空捏造了一块大宝石,那是他们的印钞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