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沈小洁是上午听到那个令她崩溃的消息的。上午,她去找周亚民商量毕业后的去向问题,同屋的人告诉她,周亚民到市里采购药品去了,他准备带些药品回家乡参加抗击新冠病毒,明天就要启程了。
听到这个消息,沈小洁心里顿时一沉,埋怨道,周亚民呀周亚民,过完春节大学就要毕业,同学们都在忙着联系工作单位,你却去抗疫,脑子进水了还是被驴踢了?她想给周亚民打个电话质问他为什么这样做?但又觉得不妥,自己是他的什么人?人家的决定难道还要经过自己同意不成?
回到家里,沈小洁就一头扑在床上生起闷气来。
沈小洁和周亚民都是海杭大学医学院的应届毕业生。周亚民学的临床医学,沈小洁学的是儿科学。两个系不在一个教学楼,按说他们并不会有什么交集。但因为沈小洁的父亲是临床医学系的教授,是周亚民的老师,所以,沈小洁对临床医学的情况了解的不少。特别是对周亚民,父亲经常在家里提到他,夸奖他,周亚民也到过家里几次,当面向父亲请教问题,所以对周亚民印象深刻,并且从心底喜欢上了这个从农村里走出来的小伙子。但是,毕竟两人家庭条件悬殊,毕业后去向不明,她并没把自己的感情向周亚民表白。她考虑好了,如果毕业后周亚民能留在海杭市,她就毫不犹豫的和周亚民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共同筑建一个美好幸福的小家庭。为此,她说服爸爸,通过关系为周亚民联系了本市一家有名医院。没想到周亚民却放弃了这个机会。
妈妈刘淑娴已经做好了饭,见女儿回来后就一声不响地钻到房间里不出来,便来到女儿房间轻声叫道:“小洁,吃饭了!”
沈小洁没有回答,转了个身,给母亲一个后脑勺。
刘淑娴以为女儿和谁吵了嘴,劝解似地说:“谁又招你惹你了?不是我说你,你的脾气也该改改了。”
沈小洁不吭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钥匙响动,是丈夫沈文轩回来了,他满脸带笑,一副高兴的样子。
“今个咋了?一进门就笑嘻嘻的?”刘淑娴不解地问。
沈文轩没直接回答妻子的话,一边把帽子从头上脱下来,挂在衣帽钩上,一边问:“小洁没回来?”
“呶……”刘淑娴用嘴朝女儿的房间呶了呶。
“小洁,爸爸告诉你个好消息。”沈文轩朝女儿的房间里喊。
好消息?沈小洁侧着耳朵想听爸爸继续说下去,她多么希望听到的是周亚民改变主意,不去H省啊!
“啥好消息?”刘淑娴催促道。
“周亚民要回家乡参加抗击新冠疫情了。”沈文轩说,言语中充满着自豪。
“这也算好消息?”刘淑娴大为失望。
“他和你商量了吗?”沈小洁憋不住了,一下子把身上的被子掀开,从床上坐起来,愤怒地问。
“我又不是他爸爸,为啥要和我商量?”沈文轩说。
“可你是他的老师!”沈小洁加重语气说。
沈文轩觉得女儿的语气有点不对头,便从客厅的沙发上站起来,走到女儿的房间说:
“从心里讲,我对他的这个决定挺欣赏的。”
“都过来吃饭!”刘淑娴忍不住了,从厨房里走出来不耐烦地说。
“周亚民要回家乡参加抗疫,有人不高兴了。”沈文轩带着讽刺的口吻一边说,一边回到客厅。
“他去参加抗疫,与你有啥关系?”刘淑娴来到女儿的房间,对沈小洁说。
“有关系,有关系,就有关系!”沈小洁生气地说。
看到女儿的情绪如此激动,刘淑娴觉得有必要表明自己的态度了,她要给头脑发热的女儿泼盆冷水。
“小洁,自从你让爸爸求情给周亚民联系工作单位,我就看出你对周亚民有想法,但你没跟我明说,我也不好阻拦你,不过,从心里我是不赞成的,周亚民是什么家庭,一个农村的孩子,门不当,户不对,你和他谈恋爱结婚,是会受罪的。退一步,就是他留在了海杭,他的那些穷亲戚今天来一拨,明天来一拨,你会受得了?我看你还是趁早打消这个念头。”
“我就是喜欢他。”沈小洁第一次在母亲面前说出了心里话。
“好了,小洁,别再任性了,你起来吃点饭,等会小周要来咱家。”沈文轩不耐烦地说。
他来干什么?沈小洁浑身打了一个激灵。
“是我邀请他来的。马上就要走了,我想和他好好谈谈,他是一个非常有主见、有理想、有追求的学生,将来一定能大有作为,我想听听他以后的打算。”
还说什么呢?沈小洁虽然在父母面前脾气有点任性,但她不愿意在周亚民面前表现出来。
下午,周亚民来了,虽然已经在海杭上了四年大学,但浑身的土气并没消除,丝毫看不出是个名牌大学的学生。走进门以后就规规矩矩地坐到了沈文轩指定的沙发上。
“小周,你喝茶。”刘淑娴把一杯泡好的茶叶水递了过去。
“谢谢师母。”周亚民接过茶杯,小心翼翼地放到了面前的茶几上。
沈小洁极不情愿地从房间里走出来,对周亚民挤出一丝微笑。
周亚民也朝沈小洁笑笑,算是打了招呼。
“沈教授,对不起,我……”周亚民想了想说。
“打住,打住!”没等周亚民把话说完,沈文轩就拦住周亚民说:“你的决定我已经知道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想,自己的追求,我尊重你的选择。”
“沈教授,你快别这样说,我知道你也是为我好,但现在家乡疫情严重,我必须回到我的家乡去。”
“恐怕这不是根本原因吧!老家有对象了?”沈小洁迫不及待地问,此刻,她最想知道的是周亚民在老家有没有对象,如果他真的在老家有了对象,她会放弃埋在心底的那份爱。
沈文轩两眼看着周亚民。
“不,不不!”周亚民连忙否认。
“那你为啥非要回去呢,难道家乡的抗疫离开你就进行不下去了?”沈小洁穷追不舍。
周几亚民沉默了,一个压在他心底七年的承诺又一次在心中浮起。七年来,他把它当做奋斗的力量,前进的目标,对谁都没有提起过,如今,面对恩师和师妹的逼问,他不得不说了。
“因为我对母亲有一个承诺。”周亚民声音低沉地说。
“承诺?”沈文轩不解地问。
“啥承诺?”沈小洁也莫名其妙。
“说来话长…….”接着,周亚民讲述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往事——
“我的家在一个偏远的农村,离县医院有六十多里,离乡医院也有二十多里,不通公共汽车,通往外界的唯一道路就是那一条不宽的砖渣路。由于贫穷落后,医学本科毕业生都不愿意去,乡医院的医生大部分是中等专业水平。离县、乡医院远,加上手里没钱,我们那里的村民有病,基本都是靠熬。往往把人抬到乡医院的时候,就已经很严重了。面对严重的病情,乡医院的医生束手无策,死亡率非常的高,有一年,我们村就去世了十六个人,我父亲就是在那一年因患肺结核得不到有效治疗而去世的。”说到这里,周亚民眼里已噙满了泪水。
周亚民把泪水擦了擦,端起面前的茶水喝了一口接着说:“七年前,我母亲突然感到下身不适,由于封建思想,她不好意思和别人说,而是一直忍着。那时候,我正在县城上高中,星期天我回家拿东西,看到正在干活的母亲突然脸色蜡黄,腿上流下很多鲜血,我惊叫道,娘,你腿上流血了!娘踉踉跄跄地走到门口,无力地坐到板凳上,叹了一口气说,没事,歇歇就好了。看到娘难受的样子,我说,娘,我拉你去乡医院看看吧,娘急了,连连摆手说,没那么厉害,你赶快把下星期要用的东西准备准备,上学去吧,娘不能替你收拾了,没想到……”说着,周亚民已泣不成声。
沈文轩全神贯注的听着。
沈小洁的眼睛也湿润了。
“也怪我当时缺乏医学知识,没有坚持把娘送到医院,一个星期后,我家邻居气喘吁吁地赶到学校,告诉我,快回去吧,你娘快不行了。”
“我连请假也没来得及。就急急忙忙地往家里跑。回到家里,娘已气息奄奄。村上的人告诉我,娘是昨天从乡医院拉回来的,医生说,他们查不出娘是什么病,让去县医院。可娘坚决不肯,她唯一的要求就是见我一面,没办法,村上的人只好答应。”
“见我到来,娘的眼神亮了一下,用她那骨瘦如柴的手拉住我的手,断断续续地说,儿呀,娘的日子不多了,有句话我要对你说,你爹有病,没来得及去医院就死了。我的病,他们也没想出啥办法来,还有村上那些死去的人,都是因为缺医少药造成的。为了乡亲们,也为了争口气,我劝你高中毕业后一定要学医,学好了一定要回家乡来,替乡亲们看病……”
“看着娘满怀期望的眼神,我重重地点了点头:“娘,我答应你。”
“娘走了,连得的啥病都不知道。为了娘的愿望,为了我对娘的承诺,我在填报高考志愿的时候,三个批次全部是医学专业。”
“现在,我的家乡新冠肺炎疫情严重,几天前我给村支书打电话,他说村里已出现四十多个病例,疫情如不及时扑灭,乡亲们就要遭殃,历史的悲剧就会重演。”
沈文轩转过身,一把把周亚民抱在怀里,一边用手拍着周亚民的后背,一边哽咽地说:“亚民,好样的,有你这样有责任感的学生,我感到自豪。”
沈小结也被感动了,一个劲地擦眼泪。呜咽地问:“那你抗疫结束还会回来吗?”
周亚民使劲地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