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妹,小我两岁。
她还躺在摇窝子里的时候,发了一场恶烧,之后便听不见了。婶子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愿相信,得空就拿着拨浪鼓,在霞妹身后狠劲地摇着。霞妹埋头嘬着手指,没一点儿反应。婶子的泪,在鼓声中,一滴一滴滑落……
我和霞妹家,共一个屋檐。母亲牵着爱说爱笑的我出门时,婶子便抱着霞妹躲回了屋,直到我们走远了,婶子才摸摸索索,从幽暗里探出身子。
霞妹刚会走路时,便爱撵着我玩。我时常从碗柜里,摸出父亲的青花酒杯,在盛白糖的瓷瓶里舀上一满杯,而后,再美滋滋地走到霞妹面前。霞妹果然被我给勾了来。我俩坐在门槛上,你一口我一口地舔着白糖,笑开了花。婶子见了不吭声,只是摇摇头走开。
霞妹五六岁时,搬到街上去了。她虽不会说话,可生性活泼,见了人总要笑着迎上去,咿咿呀呀地打着招呼。婶子便黑着脸冲过去,将霞妹拽回了家。回屋后,婶子一遍遍地和霞妹比划着:那样咿咿呀呀地说话,很丑!霞妹委屈地撇着嘴,木木地望着婶子,可转身见了相熟的人,仍会迎上去,咿咿呀呀地打着招呼。
霞妹不会说话,却能依着口型喊亲近的人“阿爸”“阿妈”“阿姐”,还会喊我“阿静”,唤我的声音,虽不清晰,却有种别样的亲。她每回见了我,老远便会奔过来,和我咿咿呀呀地比划着。这种特别的“聊天”方式,让我们比旁人更亲近。
我俩常裹着床单或毛巾,在凉床上跳来跳去,笑成一团。婶子见了,大都时候,只是长叹一声,摇摇头走开;有时,她会忽然停在我面前说:“阿霞又不会港(说)话,你跟她玩个有劲昂?”
“有劲呀!”
婶子意味深长地瞅了我们一眼,便转身离了去。
霞妹七八岁时,弄翻了桌子上的热水瓶,滚烫的开水,从她脖颈处泼了下去。那时盛夏,又没什么衣服隔着。我见她的时候,她上身光着,满是水泡,连皮下的油脂都溢了出来。霞妹的嗓子,早已哭哑,目光呆滞地望着前方。婶子红肿着眼哭诉着:“霞儿啊,命太苦了……”我立在那儿,像是寒夜里刮起了一阵北风,不住地打着寒颤。
霞妹到了上学的年纪,同她一般大的小丫子们都去了学校。霞妹也想去。她常背着我的花洋布书包,从屋前跑到屋后。婶子瞧见了,长叹了一口气,对正在纳鞋底的莲奶奶说:“今年秋天,也让阿霞去上学吧!”
莲奶奶用力将针纳在鞋底上,斜了一眼婶子,说:“耳朵听不见,能学出什么名堂来嘛?你以为钱都是大水淌来的呀?”
“阿霞好歹能看得见,就是照葫芦画瓢,也能画出几个字嘛,总比当睁眼瞎好。”
霞妹,终是背上了花洋布书包,可只读了一年,便死活不愿去了。我问她缘由,她委屈地跟我比划着:同学不跟她玩、笑话她,还要打她。我恨恨地握着拳头,要替她出头。她拉着我的胳膊,摇摇头,摆摆手。霞妹拍着脑袋,又指着嘴巴比划着:不怪别人,只怪自己不会说话。
霞妹上不成学,却成了婶子的好帮手,洗衣做饭,样样能得很,将家里家外,收拾得干净利落,即便是来我家,见了活儿也会抢着干。母亲说:“你婶子将来老了,会有福气的。
后来,我去县城读书了,放假时才能和霞妹玩儿。我们常提着一袋零食,在日落时分,躲到楼顶看晚霞。我嘴里嚼着吃的,指着天空的晚霞,告诉霞妹,那就是她。霞妹抬头望着晚霞,笑得像夏日里的一朵喇叭花。晚霞落到了她眼里,很好看。
霞妹有个日记本,里面画着我和她。她用图画来作日记。这日记,除了她,便只有我能懂。
有一回,我从县城回来去找霞妹。她将我拉到床边,又从抽屉里,取出一摞画,上面画着许多人:阿爸、阿妈、还有阿静……她指着最好看的那张说是我,旁边写着:阿静,好!
我心里一阵酸,眼睛有些潮湿,却笑着朝她竖起了大拇指。
婶子见了摇摇头,说:“霞没你有出息,能读那么多书,认那么多字!她呀,可怜哦!只会写这几个字了……”
霞妹喜欢看电视。有一回,她从电视上看见解放军战士,在一线抗洪救灾。他们每日每夜地在泥水里泡着,浑身上下,只眼睛和牙齿没沾上泥水,瞌睡了,便倒在地上打个盹。霞妹心酸得直抹泪。打那儿以后,霞妹见了穿军装的,便会竖起大拇指。
那天,她偷偷对着镜子,学军人敬礼,被我瞧见了,她慌忙放下手,讪笑着。我也走到镜子前,做敬礼的动作。霞妹急了,比划着说我的动作不标准。我不依她,说她的也不对。为此,我俩还红了脸,闹得不欢而散。
九八年,家乡发大水,赈灾部队来了。霞妹央婶子,煮了许多茶叶蛋,送到大堤上。
我后来读了军校。当我一身军装,站在霞妹面前时,霞妹很是激动。她让我原地转了好几圈,又上前摸摸我的领徽,扶扶我的军帽,并让我敬个军礼。我端端正正地敬了个军礼。霞妹见了,一个劲地向我竖起大拇指,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阿静,棒唉!阿静,棒唉!”
黄昏时,我和霞妹又来到楼顶。远处的稻田,一片金黄,夕阳落在上面,一半明媚,一半幽暗,像落在人间的两条河流。晚风拂过,它们微微倾着身子,似含着娇羞的少女。
那天的霞妹,与往日有些不同,脸蛋总是红扑扑的,眼睛湿湿的。她抬头看了看晚霞,忽而用手扶着胸口,比划着说喜欢穿军装的,并竖起了大拇指。
她这样比划着的时候,眼里隐着一抹羞涩。我问她,是不是有喜欢的男生是穿军装的?她慌忙埋下了头,脸颊更红了,并指着自己的嘴巴,不住地摇着头。
过了半晌,霞妹才抬起头用手比划着:阿爸、阿妈已经老了,(她作了个弯腰咳嗽的动作),她会一直陪着他们,不会嫁人的。她还比划着:阿静,好棒!以后会嫁人,会去很远的地方。(说到嫁人时,她将两个大拇指靠到一起,又指着天边。)我也比划着:我不要嫁人,就和你待在一块儿。霞妹灿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又摇摇头,摆摆手。
霞妹要结婚了。婚事是长辈们定的。男方人很老实,比霞妹大好几岁,家中的日子,很是紧巴,遂应了做上门女婿。婶子说,霞妹放在她眼皮子底下,才能安心。
霞妹结婚那天,脸抹得粉白粉白的,眼睛黑亮,头发盘得高高的,很是好看。她穿着白色的婚纱,端坐在床边,像个仙子,身旁围着一些长辈和看热闹的小丫子。霞妹有些羞涩,亦有一丝茫然。我没有挤进人群,只是靠在门边,静静地望着她。我怕挨得太近,泪水会不听使唤。鞭炮响起来时,我还是哭了。纵然我知道,霞妹并没有嫁到很远的地方,并没有离开这个家,可我的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流了出来……
后来,如霞妹说的,我去了很远的地方,很久才能回一趟家。每次回去,我便会第一时间跑去霞妹那儿。我们还是像从前那样,躲到楼顶看晚霞。我比划着问她:那个他,对你可好?霞妹羞答答地低下了头。晚霞飞上了她的脸庞,红艳艳的。
每次,我要离开的时候,霞妹便会站在路口送我。我挥挥手,让她回去。她也挥挥手,朝我笑着。我走了几步,回头一看,她还站在原地。我再次向她挥挥手。霞妹依然挥手,朝我憨笑着。如此几个来回,我终是拗不过她,败下阵来。
霞妹怀孕了。
婶子成天担心这个孩子会如霞妹那般。霞妹也怕,可她不敢吭声。
孩子出生了,是个儿子。还没出月子,婶子不知道从哪儿找出了一个拨浪鼓,颤抖着手,在孩子床头摇了一下。孩子吓得双手一抖。婶子不敢相信,又摇了一下,孩子吓得哇哇大哭起来。婶子笑了,转而又哭了。嘴里不断重复着一句话:“听得见的!听得见的!”
在场的人,都笑了,又都哭了。
孩子才几个月时,霞妹常拿着我的照片,对他不太清晰地说:“阿静,阿姨,好!”转而,又朝他竖起大拇指。
我再见霞妹时,孩子已经会咿咿呀呀地说:“阿静,阿姨,好!”
我离开的时候,霞妹还是像从前那样,站在路口送我,只是怀里多了个小人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