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池塘里有人鱼……
光线里逆行的是友人嘻笑着的面容。夏天就在故作深沉的友人口中降临了。从树叶中间偶尔透下的光影，也在放学人群的脚步中，一亮一暗地交织起来。还没有强大到让人有所察觉的炎热气息，大朵大朵的无名花朵于有烟雾实体般的热气中绽开，在穿行而过的两个人视线中却是渐行渐远。
平行走路的对方头皮上微微露出一小块白色的可疑物，对方却沉浸在用戏谑的语调滔滔不绝地讲着一些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传闻。
“听说这附近池塘里有人鱼呢，苏锡，你听说过么?”
“哈?”苏锡半睁半阖的眼睛里写满了惊诧，心不在焉地在用脚尖踢一块小石头，冷不丁被这么一问，吓了一跳。石头被踢到下水道入口，咕噜一声就掉进去了，像是在心里泛起的那种微微发涩的情感。
“你应该知道吧，就是那座废弃的庭院里的，据说查夜的人曾经见到过。”顺着手指的方向，苏锡隐隐约约可以看见颓败地掩映在绿影重重之中的洋楼。
那里曾经住的是父亲的好友，有个年纪相仿的哥哥。父母无暇照顾自己的时候，就寄在那里和那个哥哥一起玩。
父亲死于突然的心肌梗塞，尔后那户人家悄无声息地搬走了，失去了联系。一切因为年岁的关系看起来都是那么的顺理成章。
事实却经受不住“如果”这样的不确定语句，可是无法阻挠一些人和事在苏锡脑海当中迅速地提起，即使依然有很多纷杂的对于不告而别的委屈在那里徘徊。
就是在那个哥哥几乎病入膏肓的几天前，因为没有人陪，只有苏锡孤零零的一个人站在水池旁吹笙，被强行推入少年期，那些摇摆不定的细枝末节在夜晚被渐次放大。
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小女孩居然自水底钻出来。
脸蛋粉粉的，眼睛大得出奇，很可爱的女生。上半身与常人别无二致，但是，露出水面的小半截下身居然长满了鱼类才有的鳞片，还有一条鱼尾从后面探出。她只是深吸了一口气,又重新潜入水底。
当时只是诧异地捂住了嘴巴。
大人手忙脚乱地准备急救。没有人会去注意自己这样一个小孩子会去了哪里。好像当时外面下着暴雨，自己忽然想起关于人鱼血的事，拿着个小瓶子冲到池塘去找人鱼。
小女孩居然应声出现了，交给苏锡一瓶鲜红的液体。
苏锡带着一身雨水冲回去。
“哥哥，这个是人鱼的血哦。你喝啦，喝了病就会好了啊。”看着瓶子里的液体一点一点地被哥哥喝下去，苏锡才心满意足地和母亲回家。
第二天再来的时候，已经人去楼空。
……
以为自己是一个普通的国中男生，偶尔也会注意一下年段倍受瞩目的女生，除了成绩好以外稍微拿得出手的就是清秀，无论如何也不会料想到过往未被时光熄灭，依然灼灼地生长在未知的土地上，向他伸出了触角。
今年夏天的转来的虚崎是自己的同桌，限定语是“眼前这个家伙的暗恋对象。”
像迷一样忽然出现在这里的女生，如同用铅笔勾勒出来的公主，有着四月木棉般的美好。
【贰】
六月一日全校包车参观海洋馆。想必在“明明已经不是小孩还硬要装‘幼齿’”www.xinwenju.com的状况下去玩的心情并不会好到哪里。
没有什么特别的事，一车人在路上昏昏欲睡，自以为很有幽默感的男生，快要睡着的，头将碰到前面座位靠背却及时醒来的班主任。女生们很有默契地聚集在后座，簇拥着班花对一本时尚杂志评头论足。
下车了。
后面的人源源不断地往前挤，男生被人潮推搡着，蠕动向前。
“鞋带掉了呢。”
男生下意识地低下头，弯腰准备绑鞋带。“骗你的啦，这么蹩足的把戏也能骗住你哦，苏锡，这样有辱你的智商。”忽然间才想起来，自己今天出门穿的是皮鞋。
刚想发作，男生却被捂住嘴巴，拖到一边，目光立即四下搜寻，发现虚崎就在附近。
女生额前蓬松的刘海，看不清表情，仰着头，好像是在看那些幽蓝海水中穿行的浮游生命。晕眩、恍惚、女生有点忧伤的侧面，苏锡拼凑着关于海洋馆的最初认知。
经过女生旁边时，瞥见了因兴奋而微微泛红的清秀面庞，笑容显得更加温柔的女生，手隔着玻璃，抚摸着一只海豚。白嫰的手，十指青葱。男生戏谑地问旁边的死党，镜片后眯缝的眼睛几乎要把人家烧出个大洞来:“你也是这样认为的吧?”
“哪里好看了?”窘迫的声音。
女生回过头，看到两个男生用耍宝的姿势扭成一团，友好地朝他们挥了挥手。
弄得他们倒觉得不好意思了。
“想必大家都听过人鱼的故事吧?其实是水手们把晨雾里换气的儒良误看成是人鱼而已,下面我们去看儒良。”导游彻底粉碎了一干人关于人鱼的美丽幻想。“科学果然是破坏情调的东西。”人群里一片长吁短叹。
女生的脸颊因激动而涨得通红,“不是他说的那样。”
大家的注意力旋即被更新奇的生物所吸引，是否有人鱼存在，立刻被抛到九霄云外。
“苏锡可不可以麻烦你下午陪我去一趟图书馆?”
“嗯。”男生随随便便应了一声，忽然觉得背后令人窒息的怨念顺着脖子冷冰冰地爬上来。如果目光能杀人，想必自己已经被虚崎的暗恋者用几进喷火的目光数次射杀了。
周围空气好像布满冰渣,这就是男人之间牢不可破的友情么?
【叁】
市立图书馆矗立在城市极为僻静的一角，被掩映在火焰般的枫叶林中。巴洛克风格的外表已有剥落,爬满常春藤,静谧的午后,交织着古典与现代的错觉,充满时光抚摸过的柔情。有不少孤本和珍贵文献。
一直持续到教堂暮钟传来,待转身要叫虚崎回家,发现女生趴在桌上睡着了。
窗外暮色斜照,虚崎周围打上了一层淡淡的黄晕。不知从哪里吹来一片花瓣,安静地贴在女生栗色的头发上。花粉的味道,伸进来的一枝,柔嫩芽叶,一小簇粉红花朵,睡在阴影下的女生,微皱着的鼻翼,脸上细小绒毛。风摇叶憧憧,时间静止,照着一对不知时日的少年。
从女生下巴下轻轻抽出笔记本,看见的是娟秀的字体，“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还有一截《海的女儿》,与常见版本不同,写的是小人鱼十六岁生日:“粼粼水光中浮过一个巨大阴影,她知道不是一条鲸鱼,就是条过路的客船。上面有欢乐的音乐传来,依稀可以看到人们舞蹈的样子。她浮出水面,向那张灯结彩的地方游去,对着庞大的船骨,她伸出白净的双手,即将握住命运注定的爱情。”不小心碰落铅笔盒,女生揉着惺松睡眼,大片潮红在脸上蔓延开来:“你一直在等我醒来么?”
“没关系,我送你回家。”
苏锡觉得自己的脑袋乱糟糟的,生平第一次允许女生坐在自己的单车后座。怕是洗脱不了别有居心的罪名了,真不知道被人撞见虚崎揽着自己的腰,在学校会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
长长的绿化带被远远抛在身后,虫鸣从花苞中挣扎勾织出棱角。柔软的歌从耳后蜿蜒而出。夜生花朵般长满了整个被街灯包扎成棉絮状的天际。忧伤之音,若有所失,欲言又止。余声朝四面八方舒展根系把过路车灯的波光围得密密麻麻，世界颤抖。一路上男生不敢回头,生怕会打搅了女生的好兴致,这样如花瓣般柔软的歌声,的确是令人心情愉悦。
【肆】
涨潮之声，充斥了整个耳膜。
夜里做梦的时候,所有的镜头全部凝固,夏日萤火,尘埃微光中的人鱼,自己石化在那里,看着那些泡沫如何浮到水面上破碎,水中的鱼尾,画面清晰得像在阳光下曝光的照片。梦境接连出现,醒来后眼眶下有温热的液体。门廊外踮脚尖走过去的黑猫,四下安静，听到自己惊醒后的喘息。
在全班女生倾巢出动上体育课后,因为“老师自己都请假没来”得以理直气壮赖在教室的男生占据教室，东拉西扯就扯到海洋馆之后的事,被说成“全年段女生心目中的小白脸,你没对虚崎做什么吧?”还了一个白眼，果断挣脱了蹂躏自己脸的魔爪,在众人写着“朋友妻,不可欺”的正义眼神中,男生走了出去。
幼稚却又麦芽糖般甜涩，匀韧的，无法割舍的爱恋。
执着精神着实令人敬佩。
站在二楼转角吹风,视网膜里是纷繁杂乱的各色泳衣,模糊繁茂,下意识寻找虚崎。几乎快要淡出视线的某棵树下,女生把自己缩成一团,远远地向伙伴摆手。看样子是不会游泳,男生暗暗发笑,眼前这个畏首畏尾的女生,怎样也无法与那个慷慨激昂地说不是的虚崎重叠到一起。
稍微走神后,已经找不到女生。男生匆匆下楼,穿过人群,径直走向食堂外的自动贩卖机。光线细碎地沾过男生的睫毛，轻微地颤抖着,冷不防被自己吓一跳,究竟从何时开始,自己会去注意那个长发随意披散,被游离在空气中淡红涂抹的身影。别扭的少年边走边想,随手把手里的那听可乐晃动了好几下。
“喂。”忽然感觉肩膀被人轻轻拍了一下,来人大概想要可乐。男生转过身,好心帮忙把易拉罐打开,没有注意刚才罐子被自己摇晃了。咖啡色的液体急速地喷得到处都是,殃及了男生的手,刚才拍了男生肩膀的虚崎,可乐顺着发梢滴下来,沿着衣领流到脖子里。男生窘迫得几乎要找个洞钻进去了,紧张兮兮地递过来一包面纸:“呐,你擦擦吧。”
看到了奇怪的东西。
女生裸露在空气中的脖颈,居然长出鳃一样的构造,在自己眼里一闭一合。
等自己再揉眼睛的时候,女生已经捂着脖子跑开了。想起刚才看到那小截白净纤长的脖子,苏锡无可奈何地拍着自己的脑袋:“我究竟在想些什么啊?蠢少年的单相思么?”清俊的脸庞红得像煮熟的虾公。
接踵而来，是焜黄华叶衰的秋天。
时下出现频率最高,是“苏锡”、“害相思病的少年”,仅次以上,是即将举行的校园歌手赛,充其量也就是拉人不定期充实一下空虚的大礼堂而已,后者平时只是有几个欧巴桑拿着大扫帚,门可罗雀的地点。
放学后非常有自知之明的男生,迅速收拾书包准备逃跑,刚刚冲出教室就撞上一堵不明物体,是笑得下巴快要脱臼的班长。“拜托,苏锡,我们都知道你笙吹得很好,帮忙出个节目嘛,你看哪次评委不是听钢琴伴奏听到睡着,口水还逆流成河咧。”
的确是看见班长威胁的眼神,及其富有磨刀霍霍的深邃内涵,“和虚崎一起出节目吧。”女生被拉出来。
“你不是一放学就跑了么?”
“我今天是值日生,回来就被逮个正着了。”
笨蛋,干嘛回来。
晚上听见女生用苍穹般辽阔的音域,音节拖得很长，绵绵不断,是懒洋洋的颓废美,唱的是大冢爱的《夏空》：
花瓣凋零夏天的花朵
就结果来说总是喜欢的
但为什麼就是遍寻不著
为什麼就是不能好好看清楚呢
原来自己恋爱了。恋爱究竟是什么,苏锡不知道。但照着电视和漫画中写的。应该是男生来告白吧,一点经验也无,又不能单刀直入地说:“喂,我喜欢你,和我交往吧。”这是不符合自己一贯作风的。
最后憋出一句没有任何头绪的话:“等下我请你吃宵夜。”
结束后一起去吃了拉面,鼓起勇气拉住虚崎的手,柔软朴实的温暖。迟疑后的果断,并没有被甩开,小小的欣喜之情，甜腻的，挥之不去的触觉,随即紧紧握住,充盈的感觉已经很多年没有过。女生的脸被熏得红红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温度太高,笑嘻嘻地喝着汽水,附在男生耳朵边悄悄地说:“我也喜欢你。”
害羞的成分太过狭窄。狭窄得呼吸混乱，险些捉摸不到这个腼腆少年的亲吻。嘴唇忽然触碰到一处柔软,带着男生特有的粗糙质感,无限温柔地覆盖上来。
这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
男生忽然觉得被抱住了，脸上好像炸开了一颗红色烟雾弹。柔软的声音自身后传来：“这样一会儿就好，等下我们去看电影吧。”
全场熄灯，幽暗的光线无声滑落。苏锡坐在那里，一束光打在他的脸上，快乐的人鱼在他身边环绕。伸手碰触灰色的屏幕，有些迟疑，然后是蔚蓝大海，坠入黑暗的新娘，应允了人鱼的呼声，随即被她们永远带走。
男生想换个姿势，肩膀被压住了，原来是女生依偎着自己。
“你困了么?”
虚崎的瞳孔像小兽般在黑暗里熠熠生辉，神情倦怠，眼神忧郁。男生又好气又好笑地伸出手来，把女生的头往自己怀里拢了拢，忍不住拨乱栗色的头发：“笨蛋。”
怀里是淡淡的洗发水的味道，面红心跳的女生，门外的栀子花开得肆意。
虚崎，我想一直握着你的手。
【伍】
歌手赛获得全胜,但是虚崎请了好几天假,男生本想打个电话过去,拿起手机才茫然想起并没有虚崎的联系电话,每次送女生回家也只送到街角,连住哪里都不知道,只好忐忑不安地等女生回来。
“各位同学,虚崎因为家庭的关系,又要转走了呢,今天是最后一次来上课哦,真是可惜。”班主任明显还沉浸在歌手赛的胜利里,但是虚崎突然转学让他感到很意外,“那就先回座位上吧。”
并没有抬头来看自己,男生悲哀地想,再次出现的女生一直不说话。
临近放学的时候,桌子的那一边递来一张纸条。
放学送我回家好么?
最后一次了么?
虚崎家要经过一片田地,田地附近有一个巨大的水塘。过往的人少极了。
走过去一个高个子的男生,四肢匀长,苏锡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却惊讶得几乎要叫出声来,眉眼与自己所熟知的那个人,竟然是如此神似!愣住待回过神来的时候,那人已经从视野里消失了。
“苏锡认识那个人么?”虚崎试图跟低头不语的男生搭腔。
“像是从前的邻家哥哥。”微微叹息之后,竭力平心静气的抛出这么句话。
“你会原谅我么?”女生这没头脑的话一出,苏锡猛地抬头,只看见女生睫毛上的微湿。
“你现在还会和那个哥哥一起吃饼干吗?”看到女生浓密的刘海。
喜欢和哥哥吃饼干的事情从来没有向别人提起。男生不由得警惕地眯缝起眼睛,“你究竟是谁?”
“有一次你吹笙的时候不小心掉到池塘里，是那个哥哥拖着病体把你拉上岸的，结果第二天病情加重快要死掉，你冲到暴风雨里去找人鱼对不对?”
“你，你是……那条人鱼?”
男生迟疑了一下，但还是忍不住问，“要我原谅的事情，到底是什么呢?”
几乎是暮色四野了，不知名的鸟从田里惊起，周围的路灯开始一盏盏点亮，昏暗的灯光，就像是此刻的情绪。
“那瓶子不是装我的血,常年以来我都是以金鲤的面貌现身,偶尔也会有人识破我的真身,随之而来的全是要求我的血或者一小块肉。这一带的地下河流都是相通的,我躲藏到了那座院落中的池塘里。你也曾经抚摸过我,我庆幸过有个小孩不是因为我血肉的价值而喜爱我。”
女生用手揉搓着泛红的眼眶。
苏锡看着她,发现自己一时间说不出话来,犹豫着,伸出手蒙住她的眼睛,温热的眼泪浸湿了他的手掌心。
“那天你来向我讨血的时候,我把你当成是那种企图长生不死的坏人,所以给你的是果汁。你会恨我么?”
突然感觉自己被拥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傻瓜,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以后让我来保护你好么?”男生无比真诚的对虚崎承诺着。
“抱歉,我要从这个水塘回去了。想念我的话,就回那座院落的池塘边吹笙吧,无论我在哪里都能听见的。”
眼睁睁地看女生一步步走下水塘,随后真的出现了幼年时候看过的摇摆不停的巨大鱼尾。
“记住哦,不要忘记我,我是虚崎。”水面上只余下四处泛开的波痕。
男生把手作成一个扩音器的样子:“虚崎,再见了!”
等我度过苍白无力的少年时期之前,你会回来看我的吧,虚崎?
回家的时候看见刚才走过去的男生在路口拿着张路线图在四处张望。
“那个,不好意思,同学请问你认不认识苏昀晰家?”
“我就是苏昀晰的儿子。”
来者有些沉重地道:“叔叔的儿子,也就是我的表弟,上个月还是去世了。不过可以和病魔抗争了这么多年,完成了他的许多人生梦想,他说全部要谢谢你。是你给他活下去的希望的,希望你也能得到自己的幸福。通告完了,我也要回去了哦。再见了。”
夜里站在池塘边吹笙的时候，居然如幼年时第一次撞见虚崎的情景:许多荧火虫相继自草丛飞出，在水面的莲叶上停驻，看上去就像是池塘自己发出荧荧绿光。只是院落破败已久，自然不可能再有灯光四射。印象里那个出来换气的小人鱼，不知道此刻正在哪里呢?
忍不住对着池塘奋力喊:“虚崎!虚崎…”
虽然没有任何的反应，但是苏锡已经开始期待来年的春天了。
春暖花开的时候，我想，我仍然会记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