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个秘密,可能是你至今都不知道的,就是:我一直不知道你的名字。按理,从你出现在住院部到你离开,那么长的一段时日,我应该有很多机会去搞清楚的,但鬼使神差,我没有,我甚至就一直没想到过要去搞清楚。所以现在,我就只好把你叫做“你”了。
但是,这并不妨碍我说出我想说的话,不妨碍我在经年之后的今天一遍又一遍地把你想起,甚至也不妨碍我把我知道的关于你的一切变成文字,倾诉予你——
记得你初来到住院部时是个初春,阳光明媚的午后。你送你的母亲来住院。你的母亲,两天前洗澡的时候摔了一跤,右脚踝骨折。当时你背着她,打办公室外的走廊经过,咚咚咚的脚步声,猝然打破了那个午后的宁静。一道打破那个午后宁静的,还有你母亲的呻吟声,似乎也有你竭力压制着的喘息。你的母亲看上去那么苍老,一个五十不到的农妇,头发却花白得起码六七十岁了,还有她胖嘟嘟的脸和同样胖嘟嘟的身体,那么多的肉,摇摇欲坠的样子。谁都有母亲,谁都知道儿(女)不嫌母丑的古老世训,但请原谅我直言,你的母亲着实让我想到了一个词:丑陋。但这只是最初的印象,最初的印象往往是个蒙蔽,它使得我们寻找真相的道路变得曲折和离奇,待我们恍然大悟时,才知道当初自己是多么无知和幼稚。后来知道她所以变成那样以后,我就彻底地改变了自己的看法。类风湿性关节炎,激素。作为一名医生,我十分清楚这几个字眼饱含的痛苦和无奈,它直抵骨髓的破坏力,于今仍然是个未解的难题。
而你就完全不同了。你齐耳的乌黑亮丽的发丝,静默的脸上突然绽开的花一般的微笑,湛蓝湛蓝的深潭一样的双眼,说起你母亲的“类风湿”时眼角无声滑落的泪滴……即便是用世界上最挑剔的眼光来衡量,你也应该是出类拔萃的那一种。
但在你背着你母亲,打我办公室外经过时,我看到的其实更多是你母亲。这和我从事多年的职业有关。你几乎整个的躲在她身下,仿佛躲在一块巨大的肉身制作的挡板下面,我能看到和听到的,只有你快速向前移动的咚咚咚的脚步声,和你母亲嘴里不断涌出的呻吟。
几分钟以后,我手里翻动着护理部刚刚送来的你母亲的病历夹,从办公室里出来,到门口的时候,我习惯性地将病历夹放在了腋下,然后昂起头,去看你的母亲。这时候,我就看到了你,你手拿毛巾和脸盆,朝向我办公室另外一侧的洗漱间去洗脸。你红彤彤的脸上挂满晶莹的汗珠,活像阳光照耀下露珠满布的红苹果。你一边走,一遍拿毛巾揩拭着不断冒出似乎永远也冒不完的汗珠。看到我,你忽然就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这一幕,后来在我的脑海里多次重放,多次反复重放之后,便有了清晰的层次和脉络。事实上,当时你和我的相遇不过是短短的一瞬。你从走廊那一侧走来,路过办公室门口,我从办公室里出来,在办公室门口,这个几乎垂直交叉的点上,我们遇见了。然后我就停下来了,看着你,等你过去。在这种情况之下,我看到的,其实只是你的一个侧面。不可能更多。
变化是后来发生的。这毋庸置疑。你和我,我们从不同的方向走来,去的也是不同的方向,我们当中,谁也没有可能在那一刻凝固成雕塑,除非流水一样的时间突然停下来,或者世界就此定格。但你知道,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要真是有那么一丁点可能的话,也是不切实际的妄想,只存在于妄想者不切实际的妄想里。所幸的是,我们都不是。对于时间,我们都只能是它忠实的臣民,面对它巨大的魔力无边的统治,我们心悦诚服、心甘情愿。也就因为此,一些时日流去之后,我才得以看到更多的你,而不再仅仅是你的一个侧面。
这么说来,或多或少的,就有了些探险的味道了。你和我素昧平生,因为偶然的机缘,有可能彼此了解更多更深入一些。想想,这个了解的过程本身,不是探险又是什么呢?
我这么对你说着的时候,就想起你玩手提电脑的那个“病友”来了。生病躺在床上了还玩手提电脑,在这个偏远小县,在偌大的住院部,都应该是道特别的风景了。因此那个人一出现,就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包括我的,也包括你的。当然,我最先注意到的是他的病,后来也就和你一样,注意到了他的手提电脑。
据说,他是在省城里骑一辆昂贵的摩托车受伤的,他大学毕业后就一直在一家大型广告公司里打工。他的手提电脑和让他受伤的昂贵的摩托车,都不是他自己的。这些,是后来在和我的交谈中,他无意间透露的。透露给我这些的时候,他不停地移动着鼠标,打开电脑里的文件:有网络里广泛流行的三流小说,有赤身裸体的不断变换体态的男女,有我一直听不清歌词的阴阳怪气的曲调……他把它们一一点开,让我看,不时冲我发出奇异的笑,间或冲我喊一句:“帅哥——”,他把“哥”字拖出长长的尾音,让我陡然冒出细细的汗,毛骨悚然,心惊肉跳。
看清一个人,从来就不需要看到他的全部;一个人无意间的举止和言行,往往最能真实地反映这个人的心性。就像一把刀,我们要看的只是它的锋刃。
我的问题是,你在他身上看到的是什么呢?是他枕边的手提电脑?是他口中念念有词的大学生身份?是他在省城那份可能还算优厚的广告工作?……我百思不得其解。在你出人意料地跑去他的床上,看他枕边的手提电脑时,在你若无其事地为他接大小便去卫生间倒洗时,在你和他共享一床被褥还掀起阵阵波浪时,一次又一次,我欲言又止。因为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该如何对你说起。
到处是蜚语流言,而你就在风口浪尖,你自己制造的风你自己掀动的浪,那么汹涌,可你却熟视无睹。我无论如何也弄不明白,你何以有了这样毅然决然的力量?即便是爱,在住院部这样特殊的场合,也应该有个轻重缓急吧,你能说,你和他,你们真的,是一见倾心地相爱了吗?
说到这里,我还必须提到一个人,你在住院部的那段日子里认识的另外一个“病友”。三十一二岁吧,手臂被人的摩托车撞倒后摔断了,离过一次婚,据说有个六七岁大的男孩儿……我这么说,想来你就应该知道她是谁了。你在这里的时候,你和她,还有那个玩手提电脑的家伙,你们经常在一起,有说有笑,还时常肆无忌惮地高声谈论某个你们周围的人,包括谈论我。因此我想,你对她应该是了解一些的,至少我这么说过之后,你应该轻而易举地就能知道她是谁了。
那是她在出院后将近一个月的时候,她来医院复查她的手臂。但我也已经不记得,我们当中是谁最先提到你的了。可以肯定的是,听到有人说起你,我是十分乐意的。我想她应该也是,要不然,她不会说着说着,就突然站起身,抬手拢一下耳旁黄焦焦的头发,然后继续兴奋地和我说话。不时有密集的唾沫星子从她鲜红的唇间,飞迸而出,有那么一些就径直飞向了我——时隔一个月了,说到你,她依然那么兴奋,以致忘乎所以了。
我仔仔细细地听了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关于你和那个玩手提电脑的大学生的。归纳起来有以下三点:
一是她提到了你的身体。我们每个人都有单单属于自己的身体,它差不多是除了名字而外,唯一完全属于我们自己的东西了,它使我们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区分出自己来。我记得,她提到的是你身体上两个具体的部位:腹部和大腿。我想象不出,她为什么首先要提到你的身体,并且单单就提到这两个地方,就像她一定也想象不到,我记起你的时候,为什么老是想起你齐耳的短发和你红彤彤的脸一样。
她说的也可能是她看到的。比如你的腹部,她说的是你的露脐装,和腹部皱巴巴的皮肤——那是生产过后遗留的痕迹,比如你的大腿,她说的也不过是你短促的牛仔裤,和它遮盖着的体毛——它们当中有一些和你的大腿一起露了出来。她一边说,一边张开五指罩着自己的腹部和大腿,来回比划,仿佛是要提醒或者表明什么。
二是她说出了你可能的年岁和也许存在也许莫须有的孩子。二十、或者三十吧,反正你是比我小多了去了。至于孩子,因为有前面皱巴巴的肚皮作为铺垫,我想我当时是默认了的。紧接着就有一个疑问在我脑海中盘旋:真的么?那孩子的父亲呢?但我没有说出口。大约是看见了我的沉默,她接着冷笑着问我:很稀奇么?
以上两点,经由你这么一位同性说出,我是真的被惊住了,是那种正美美地吃着可口的食物,突然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喉咙的惊。对,如鲠在喉,让人难耐的、呼吸困难的感觉。以你的年岁,这样的感觉,我想,你应该是完全能够理解和体会到的。
但你肯定想象不到,她接下来说到了一个词,让我至今念念不忘:呵护。在说出这个词之前,她终于还是提到了那个玩手提电脑的你的“病友”,她说,他们的老家在同一个乡场上,隔着顶多五分钟的路程。她说人家是大学生,还是“处男”呢。她把“处男”两个字重复了至少两遍,深怕我忽略了似的。然后她就又说到了你,她说,那么快就溜到人家的床上,做什么呢,找个人呵护一下而已。
她还说到了更多的话,但我记不确切也不想再重复了。
我最想知道的是,对于你,谁是你呵护一生的那个人呢?
这话,你不需要马上回答。我只是想说给你,也说给我自己听。人活一世,我想,这应该是我们所有人都必须去弄清楚的一个问题。我把它送给你,做个小小的纪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