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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园春醒

时间:2024-07-28    来源:www.xinwenju.com    作者:阎连科  阅读:

  是午后,太阳温中有暴,看似和蔼,却在内里存了烈烈的秉性。豹子走在前,媳妇紧步儿跟在后。她的那包裹,蓝色,硕大,装了衣物,和从娘家那儿带的干果柿。还有,她在医院时的洗具和用品,沉沉重重,如一袋人生食粮样。可豹子,并不帮着她去提,而是洒脱着,由她提,由她左手和右手,不歇儿地更替着换。

  她说,你不能走得慢一些?

  他不理她,只是梗硬着身子向前走。

  她说,你替我提一下包裹呀。

  他捏一下手中的汗,淡了脚,忖会心,走得更快了,仿佛怕她随之跟上来。

  天空金黄,透亮澄澈,如一湖明净的水。人走在烫热里,不只是温热燥荡,还一心烦乱,一股恶念。山梁上除了日光、梁道、芽草和遥在远村的静寂,余结的,就是他们脚步落在土道上的闷响。有一股春时树木泛吐的绿,还有野草从土地间挣出来的腥,加之土地在日光中热暖暖的香,混成春天的浓重,在山野荡荡地波流和漩涡。仿佛还有春气的涛花声。这些都让豹子感到周身的刺扎不舒服。他后悔自己来接了媳妇了。想不接,她也不能如何着。难道她哥敢把自己吞吃了?想她在乡里做着民政事业的那堂哥,敢真的把自己送上法庭去?尤其后悔着,自己竟真的在她家里跪下了,就是不跪着,又能怎个样?

  能把自己杀了吗?

  想到那杀字,豹子浑身一震颤,举起胳膊在天空旗一会,将拳头捏得铁硬,摇摇挥挥,咬着对牙,从牙缝就把那个——杀——字,唤将出来了,如双手扯着一根绳子,咬牙扯嗓,要把那绳子拽断样;且把那杀字,扯拽得韧长韧长,声嘶力竭,把媳妇吓得收住双脚,在后边怔怔地看着他,包袱在手里滑了一猛儿,差点落在地上去。

  唤了完了后,回头看看不远处呆怔的人,脸上的惊愕色,愕成蜡白和黄苍,在阳光与土地间泛了恍惚的亮,也便觉得有快意。有了复仇的舒畅和急切。便又从鼻孔轻哼一下子,才又朝着前边走。走去很远后,听到了媳妇跟来的脚步声。到这时,豹子不再快走了,脚步慢下来,遁着自己的心事和思想,让思忖一直往前着,如心在一条胡同一直往前样。他唤了那杀字,也就存有恶念了,果真想要杀了媳妇去。起初时,想到那杀字,身上和心里,都还有着惊振和惶恐,可眼下,却是纯色平静了。想到回了家,一刀把她彻底捅掉去,由她亲哥与堂哥,看着自家妹的尸,哭唤后悔到苍天无奈那景象,该是何等快意的一桩事。又想等她吃饭时,在她的碗里下了药,让她只几口,忽然间肚疼打滚,碗落地上,人在地上拧着团着,大张嘴巴,一手捂肚,一手扬在半空,唤着救人——救人——可自己却是立在她面前,桩下来,盯着不动,只是对着她的苦痛,冷冷笑一下,或者对着她的死像,说出两个字——活该!或说——报应。是说活该,还是说报应,豹子拿不定主意了。也就犹豫着,慢下脚步,理不出活该和报应这词语间的别差。只是觉得,活该二字,日常一些;报应二字,书本一些。似乎别的,也都意思尽同。便就慢荡荡地走,低头看着脚下,沿着梁坡上的土道,车辙里因为深硬,像蜿蜒的沟渠,又窝聚了光亮,有金星在那车辙的沟里流。车辙外面,摆了常年的脚印,两边连着田野。泛绿的浅草,翠成亮黄亮碧,飘着那草的气息。田野里,冬醒的麦苗,一绿就绿成湖光,碧碧的,没有杂色,只有一片一片春腥春烈的苗气和田味,藤缠蜿蜒地绕在天空,又朝山脉外面拂动着。梁上的麻雀,引路一般,叫一阵走了,又荡在前路树上。豹子近了,它再飞再落。就这样,豹子跟着那麻雀翅膀,深着心事,忽快忽慢。媳妇跟在后边,以为快是快着,他也向来脚步就快;而他慢时,以为是为了等她,也便有了感动,追他几步,大声地唤——

  豹子,你提一会行李。

  ——豹子,你倔啥儿脾气,捅我一剪,流血缝针,还不许我娘家人恶你几句?——堂哥让你跪在我爹娘的像前保证,又不是让你跪在我的面前,你值当恨在心吗?她的嗓音,有些锣的响彻。豹子听了,如不间断的电闪击在头顶。田野间,荒寂无际,果真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如世界荒了,天地都也不再在了。前面飞的麻雀,忽地落在了路边一棵树上,啁啾鸣叫,像是说着什么。豹子抬头,看了麻雀,心里有了一声惊天轰鸣。那麻雀落的野树,是一棵长在崖头的野枣,刺枝都已泛青,在那青上,还有一层层朦朦的白色。野枣树胳膊粗细,下半身躲在崖下,上半身的青绿枝冠,蓬在崖的上空。这让豹子沿了树身,从上往下望到了崖下沟底,十几丈深浅,有呼呼的寒气,从那沟里卷将出来。

桃园春醒 阎连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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