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某天早晨,吃早餐时,我说了一句不信任的话,他把筷子一扔,站起来,铆足劲,将手中的肉包子砸得肉沫飞溅。我继续嚼嘴里的东西,眼皮都没抬一下。又比如,我说了一句,他和他父亲一样,优柔寡断,他的嘴里就冒出一团烈火,手指戳上我的鼻尖,厉声质问我,凭什么说他的父亲,有什么资格说他的父亲。
我说:“是,你父亲是神龛里的东西,说不得,说了,就亵渎了。”他父亲的优柔寡断,不是我的胡诌,种种事实证明,因为性格原因,他不断地错过机遇,最终一事无成。那时,我还未同他的父母见过面,他对我的指责,让我事先就对他的父母埋下了厌恶。我不会膜拜装在神龛里的公婆,也不喜欢家庭中搞什么三纲五常。家长制到我这儿可以结束了。父母也是朋友,不足和缺点,晚辈同样可以指出来。
我对暴躁者的鄙视与厌恶,从童年就已经开始。我亲眼见我的父亲用皮带抽打母亲,母亲常常满身伤痕;父亲用竹鞭将猪圈里猪抽得鬼哭狼嚎,直到自己无力扬鞭;他将狗踢得牙齿落地,嘴里吐血。父亲的暴躁使儿女们备受伤害。
我憎恶一切脾性恶劣之人。
我没有母亲那样的耐力。我与母亲不同,我比母亲多一个世界——我的画,我的创造。母亲不知道高更,毕加索,米勒,也没见过《悲嚎》、《最后的晚餐》、《阿维尼翁的少女》……母亲没有选择,是子女的成长,削减了她在婚姻中的压抑与痛苦。
我反抗、不屑、藐视暴怒者。婚姻的驯兽魔棍,休想将我点成逆来顺受的牲口。
我内心的不愉快,很难短时间内消失。自从“亵渎”了神龛里的东西以后,关于他的父母,或好或歹,只字不提。他说起来,我只是敷衍一声。我知道,这样没劲了,但我就想这样没劲,就希望这种没劲儿能促使他反省,意识到他的观点错误。
我不是童养媳,也不是职业主妇,我是独立的现代女性。
非相流露对我职业的蔑视,他认为艺术圈是个乌烟瘴气的团体,不像在婚前那样,由衷地表现对艺术的向往。
非相严密关注我的联系对象,每个男人都被他打上了问号,他把他们当作方程式,暗地里打算将他们一个个解开。我曾在他的随身包里翻出一张纸条,上面记着几个手机号码,我打开自己的电话簿对照,冷冷地吃了一惊。他背地里的所作所为,令我切齿。他怀疑我。我不知道,还有哪些隐秘的惊人细节正在发生。
四
莲花不对我说“我爱你”。她反对我很多东西。比如说话的表情、口头禅,尤其是嗑瓜子。她说“嗑瓜子”这种行为,只跟女性有紧密关系,女人嗑瓜子有风情,比如王熙凤和林黛玉,嗑瓜子时形态、内涵是不同的,情趣也不一样。
“《红楼梦》我也见识过,林黛玉嗑瓜子吗?莲花你胡诌吧,工科生不全是文学白痴。”
莲花说:“总之,嗑瓜子是女人的事情,它体现了女性的慵懒、琐碎、日常、平庸、胸无大志……”她让我想想,历史上有哪个干大事的男人嗑瓜子。我认为书上没记录这些,不代表他们没有毛病,没有嗜好。
莲花说:“嗑瓜子本身不是缺点,而是这一行为的暗示,难道我说得还不明白吗?”
莲花是什么意思呢?明白了,是说我平庸、胸无大志。我脑子里立刻炸开一团白雾,遮蔽了青山绿水,腾地站起来,退后几步,让出一点空间,愤怒地盯着莲花,说道:
“是,我平庸,我无能,李般若牛逼,又是你们艺术圈的,你去找他呀!去呀!去呀!”
我说出这些话,自己也很惊愕。
莲花哑然失语,面部的洁白表壳炸开无数裂缝,它们分崩离析,一块块剥落完毕,最后剩下一脸凝固的水泥。她的眼睛,像水泥里冒出的钢筋,顽强地刺向我。我闻到一股腥锈味儿。我快慰地看着她,因为点中了她的穴位而难掩得意。然而,快慰盘旋一圈便飞走了,随之而来的是痛苦的烈焰,它惨烈地灼烧,我的心——那只天真的幼犬,被烧得蜷成一团。
很明显,莲花还爱着那个王八蛋,他就是她这辈子最爱的人了。她将身体寄存在婚姻里,心还附在那王八蛋身上。我怎么能姑息?她怎么能如此对待、残酷地对待爱她如命的丈夫?她处处拿我跟那个王八蛋比吧?李般若,李般若,这个狗杂种,滚出去,从我们的生活里滚出去吧,千万别让我遇见,我会忍不住亲手把你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