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想把莲花嵌进心坎里:“为了我们的家庭,答应我,不要和他有任何联系,能做到吗?老婆?”
“不能。”莲花回答。
“为什么?”
“你的要求太愚蠢。”
五
非相一家自视为知识分子。在这个“知识分子”家庭的家长制与应试教育的熏陶下,非相成了好孩子,一架理想的考试机器,乖巧、温驯、听话,一路高歌,进了名牌大学。受护士母亲的严重影响,非相的肉眼看得见细菌:摸了自己的手机洗手,碰了钞票洗手,用了钥匙洗手,捡了东西洗手,洗碗前洗手,洗碗后洗手,饭前洗手,便后洗手……每天用消毒肥皂洗上几十遍;冲完凉不用浴巾,身体自然晾干;来客吃饭,碗筷用开水煮了,再用消毒柜杀菌、除氧、烘干;客人不慎碰过的拖鞋,要浸泡、洗净、晒干,水要加消毒的,太阳要杀菌的,紫外线免费,因而一晒再晒。客人刚走,拖把就开始了清洁工作。客人坐过的沙发,是皮的,就喷上消毒水擦到手软,是布艺的,把上面铺的毛巾取下来洗了,忘了铺毛巾,把沙发套全拆下来洗了,空气里喷上清新剂。总之来的不是人,是一堆菌。
即便如此,睡衣只能上床,沙发椅子有细菌,屁股不能沾。在家里,我有两种选择,要么是穿着牛仔裤,一身臭汗,在屋子里自由起坐;要么洗完澡,穿了睡衣,在家里站着,像客人那样不知所措。
非相受母亲的影响,认为马桶浪费水,小便要五次冲一回,甚至不用马桶抽水,用脸盆对着桶眼泼过去。每次看到马桶里泡着的黄色液体,我对非相的母亲便涌起一股怨怒,这个还未露面的女人,对我生活日常细节的无形干预,已经超出了我的忍耐限度。
非相的母亲还交待,从外面进门前,要先用物什拍打身上的灰尘,她过来时,将会带一个纯正的牦牛尾巴,毛多而结实,永不掉毛;家里有两个祖传的大瓷碗(铁皮的),倘若非相不惹她生气,她到时也会带过来,大方相送……诸如此类的热情周到,自以为是,聒噪,添乱。在非相母亲看来,人类的进化是多余且可耻的。我恍惚看见自己正蜕变成原始野人,饥即求食,饱即弃余,茹毛饮血,而衣皮苇。
家里按医院的标准与作风运转,在成为无菌的手术室,人和物件都像手术器械,蒸过煮过,为无菌的生活彻底消毒。另一种病菌更为疯狂孳生了:我对如此机械的生活厌恶、反感、不适。
非相没法改变我。我将矛头直指他的母亲。我认为,男孩子,如果没有母亲某些珍贵的精神影响,却过多的在日常生活方面延续母亲的风格,长成后会琐碎、平庸,胸无大志,就像嗑瓜子,除了在门牙上嗑下槽痕,令口舌生津之外,于人生并无更多益处。
非相的母亲说:“非相这孩子,心善,宁肯伤自己,也不会伤别人。”从小在母亲的影响下,非相将“伤自己”的美德尽情发挥,换个说法,就是懦弱与愚蠢。
六
莲花还爱着李般若。梅雨季节里,一切潮湿、发霉。阴云笼罩。游手好闲的雨,吊儿郎当。出门不带伞,很难逃过它的捉弄。沉闷的雨季让人烦躁易怒。我与莲花闹了好几次,我还大声叫嚷要离婚,但10分钟后就会向莲花道歉。有一次,我和莲花吵翻了,她摔门回了自己的公寓。
那天晚上,我在阳台上哭了一场,感到自己像个窝囊废。雨从我的头上浇下来,我像一株植物,被洗得冰冷湿润。当天夜里发烧、腹泻。我试图去找莲花,平息这次争吵,但身体的虚弱使我产生绝望。莲花不爱我,这算什么夫妻。我坚持不去找她,发誓不再纵容她,我努力平静,希望蒙头睡上一觉。
可是没用。我担心莲花,怕莲花去找李般若。女人在这种情绪下,通常会找旧情人倾诉生活的不幸,会头脑发热跌进旧情人的怀里……想到莲花和李般若在一起的情形,我怒不可遏,血液冲击心脏,脑子便热了。
我立刻赶到莲花的公寓。莲花在家里作画。我松了一口气。见我全身湿透,头发滴水,脸色紧绷的莲花被感化了。她放下画笔,要我去浴室洗澡,我叫声老婆,一把抱住了她。莲花立刻从我的身体弹出去,花容失色,尖声道:“你发烧了!”
这一幕让我心满意足。
我说:“发烧算什么,我愿意为你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