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喇嘛很老了。他笑呵呵地左手拿一串念珠,右手摸着跪在地上的孩子的头,都重复说一句话:好好学习,升官发财。然后拿出三件宝,一串佛珠给学生戴在手腕上,一个小法轮配着红绳戴在脖子上,又送一张自己的四寸彩色照片。送照片的想法是冬月活佛的主意,身上穿的金黄色绣法轮的蓝领袈裟,也是老喇嘛九十寿辰的时候,冬月活佛按照自己的袈裟级别,用上等的丝绸专门给他订做的。
白海源把嘴巴凑在老喇嘛的耳边说,喇嘛爷子,我是那年打狼的白海源,这个儿子就是狗年生的,今年考上公安大学了,将来毕业以后就是警察呵。老喇嘛定睛地看了看白小,又笑呵呵地说,好,好,好呵,升官发财,好好学习。
老马倌是领着龙凤胎来的。老马倌也说,我这两个狗年生的宝贝孩子现在都考上大学了,妹妹乌日娜还要进北京去读书,是学习外国话的。老喇嘛还是笑呵呵地说,好好好,好好学习,升官发财。摸完顶又特别喜爱地摸了摸乌日娜白嫩的小手,说胖乎乎的真好看。送他们出了庙门,李大耳朵对老马倌说,喇嘛爷子说过,头几年你的那个孙子巴图走了,把你们家的罪孽和不幸都带走了,福报都留给了这两个孩子。老马倌沙恩听了之后,站在庙门口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感到胸腔里一下子就空旷了,舒畅无比。巴图死了之后带给他的痛苦消失了,心也平静了下来。
山丹已经不是妇联主任了,她的女儿在生第三胎的时候难产死了。外孙女格日乐一直由她抚养。这回格日乐考上了艺校,山丹很高兴,庙门都关上了,她领着格日乐来敲门见老喇嘛。
格日乐给老喇嘛唱了一首歌,是长调《劝奶歌》。老喇嘛先还是笑呵呵地听,慢慢地边听边流泪,歌还没唱完就放声地哭了起来。老喇嘛边哭边想起了自己的阿妈,他就哭着说,阿妈,你咋死了呀?让儿子替你去死吧。阿妈,你在哪里呀?儿子找不到你了。冬月活佛过来哄了半天才停止哭声,他示意李大耳朵把老喇嘛背回房间去睡觉了。老喇嘛哭得很畅快,趴在李大耳朵宽厚的脊背上,还不停地抽抽噎噎。
斗争参加了冬日活佛组织的聚会,包喜没有领他单独见老喇嘛。斗争他们的师范学校就在旗镇。他不用出门远行。
十
新东塔拉牧村长了十几多年,还没长大,还在继续延长。村西头园头巴拉的几个蔬菜大棚,蒙着塑料布圆圆的头冲着塔拉庙,很像一群低头叩拜的光亮脑袋。然后顺着身子往东南,一条一条街道和房子,就像一条一条长腿,迈向旗镇。现在的新房子,已经不是当年牛粪末子掺碱土的土坯篓子了,几乎都是清一色钢筋水泥的砖石结构,房子的名字统称北京平房。有的还是两三层的楼房。远处看东塔拉,就像穿上了一套红灰格子的新衣服。老年的东塔拉人觉得很奇怪,在草原上奔跑的马蹄子,十里地也踢不到一块石头,走百里路也见不到一座山包。哪里来的这么多石头呢?东塔拉到旗镇十五公里的距离,走了十几年,现在还有三五公里之距了。巴拉现在种植蔬菜的本事更大了,他的塑料大棚,冬天可以长出夏天的蔬菜来,黄瓜、西红柿、菠菜都有,还有金针菇、银针菇、鸡腿菇。外面天寒地冻,里面温暖如春。这个有本事的人,把春天和夏天都搬到冬天里来了。老喇嘛说,不好,腾格里会哭。巴拉带着新鲜蔬菜,来庙里看望老喇嘛的时候,还是老习惯卷上一支烟点着火,抽两口给他塞到嘴里,说,舅舅达木。他就幸福地抽了起来。他已经不太认识人了,巴拉一喊舅舅达木,他就想起来了,还一定要巴拉给他表演用唾液追赶烟头,然后湮灭。每次表演,他都开心地呵呵笑出声音来。
老东塔拉牧村正在往草地里缩小,连倒塌断裂的房框子也一天天在减少。最后东塔拉剩下的那几户人家,白海源的老婆跟儿子白小去了呼和浩特,其他的儿女也都婚姻嫁娶离开了这里。老马倌和老伴跟着二儿子一家进了北京,李金山自己建了牧场。多数的都搬到了旗镇,也有的人家搬去了新东塔拉牧村。
傻子哈斯现在也是瘸子哈斯,他是东塔拉牧村里唯一一个不给老喇嘛下跪磕头的人。李金山现在不是小学校长了,也不是牧村里的党支部副书记,是养黑白花奶牛的专业户。东塔拉的牧场几乎都被他承包了。连当年的包喜队长都成了给他放牛挤奶的雇工了。李金山在塔拉庙的东北,也就是老东塔拉牧村的北边五公里处,自己建了一个独立的牧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