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还是从那两座高山耸立的地方吹来,到了河滩上突然变得平静,热气像棉袄般一层层将他裹起来。后来他栽倒在河滩上,嘴巴里镶满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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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男人我从未见过,父亲将他从河滩上背回家中的时候,他已经奄奄一息。我怀疑他是个死人。那一年父亲尚未老去,虎背熊腰的他有足够的精力助人为乐。父亲自认为自己是个好人。然而在我对父亲的印象里,与其说他是个好人,还不如说他是在恪守一名赤脚医生的本分。
父亲年轻时学过医,其勤奋好学的精神差一点就使他成为医学天才。跟了师父还不到半年,父亲便觉得那个老朽的家伙已经黔驴技穷,他无需再学。后来父亲果断地自立门户,他无师自通,疯狂地迷上了制药这项工作。父亲找来各种中草药,按着自开的方子搭配,精心研磨之后制成一种黑乎乎的丸子。父亲坚信这种东西能医治百病,凭着这种自制的药丸,信心满怀的父亲在村子里草率地开始了自己的行医生涯,并为自己赚来不少名声,那时候的父亲简直就是村子里的神医。
在我记忆中,父亲也的确是有些本事的,感冒发烧一类的小病,只要到了父亲手里,两颗药丸下去就药到病除了。他的口碑不错,加上收费又便宜,别人收一斗米,他收五升,所以他很快就抢了师父的饭碗。
直到父亲用自制的药丸将我母亲治死,他作为一名赤脚医生的光环才被摘掉。那次意外让父亲前程尽毁。我母亲死去之后,再也没人愿意上门找父亲求诊。村人们坚信这么一个事实,既然父亲连自己的老婆都能治死,那么就没什么人治不死。怀才不遇的父亲只能黯然扔掉自己的药箱。
在此后的日子里,父亲无数次在对母亲的悔疚中检讨自己短暂的行医生涯,当年到底错在哪里,父亲并不知道,他想破脑袋也找不出原因。我也找不出原因,为什么同样一种药丸,用在别的病人身上可以药到病除,父亲屡试不爽,而我母亲一服下去,没几天就变成了一副黑白照片安详地挂在墙上?此后父亲不再行医,也不愿意将自己的药方明示于人。但救死扶伤的行医精神始终刻在父亲骨子里,否则他也不会将这个陌生男人背回家里。
这男人是谁?我不认识。我想父亲也不认识,但父亲将两只袖子卷到胳膊上,已经摆出了一副救死扶伤的架势。我知道父亲是个热心肠的男人,但父亲荒废已久的医术让我为这个陌生男人暗自担忧。他能医好这个男人吗?他看起来已经像具死尸。我问父亲,他是不是已经死了?
父亲满不在乎地说,胡说什么?只是一点明伤,不在话下。这时候的父亲仍然保留着当初作为赤脚医生的那份自信。他将男人卸在躺椅里,拍拍手上的尘土,转身从屋里端出一个洗脸盆。父亲将脸盆交到我手上,吩咐我去后院打水。我去了后院,回头的瞬间我瞥了男人一眼,他的脖子僵硬地向一侧歪着,父亲费了好大力气才将那颗头颅扳正过来。后来我端着半盆清水移到男人跟前,我低下头去看清楚了他的脸。他的年纪看上去已经不小,那张坑坑洼洼的脸在我瞳孔中被放大成一块苍老的树皮,上面沾满了从磨石滩上带来的沙子。他应该是受到了什么重大惊吓,一脸惊恐的表情在脸上怪异地歪着。父亲帮他把脸洗净之后,他脸上的惊恐之色仍未褪去。
我对父亲说,他是被吓晕的。
他只是中暑了,父亲告诉我,他弯下腰去捏住男人的人中,在男人的嘴唇和下巴上捏出两块紫色的血印,再找来两支藿香正气水给男人灌下去。父亲说,没问题了。果然就没问题了。没多久男人醒转过来。男人说,水贝……他挣扎着从躺椅里站起来,两条腿飘忽着往前走了两步,身子一歪又往地上栽。父亲赶紧把男人托住,从他嘴里抠出一把沙子。父亲问他,水贝是你女人吧?
男人点点头,他用微弱的声音向父亲讲起了水贝和金老大之间的事,父亲在一旁耐心地倾听。男人的口才不错,没多久就让父亲明白了其中的原委。都是金子惹的祸,后来他咬牙切齿地说。我看到男人眼眶开始发亮,两颗泪水越积越饱满,最后顺着脸庞滚了下来。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后来转变成悲怆的哭声。
我女人五年前就死了,父亲指着挂在墙上的照片安慰他,我曾经是个医生,可是我却治不好自己的女人,现在我还不是照样活得很好?父亲扶着男人的肩膀,让他想开点,他说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