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抖了一下,随后安静下来,把脸转向窗外的马路,他盯着一辆拖运磨刀石的拖拉机缓缓经过,尘土从地上腾起来在阳光里飞扬。父亲的话显然起到了比药丸更有效的作用,也许是因为同是不幸的男人,那种同病相怜的情怀才将这个男人心中的悲愤情绪抹平了许多。等这人的情绪平稳之后,父亲起身往厨房里走,他做饭去了。走的时候我看到父亲用衣袖迅速地擦了一下脸,我猜想他安慰那男人的同时一定回想到了我母亲。
我叫老孔,老子的老,孔子的孔,男人突然告诉我。我觉得他比父亲远有学问,老子和孔子,这两个人我都知道,母亲没死之前跟我说过。接着老孔向我讲起那些淘金者们的故事,他是个很健谈的人,能用简短的言语去概括一个人漫长的一生。对我来说,那都是些陌生的事情,简直闻所未闻。在老孔的嘴巴里,淘金汉子们的生活像武侠小说中的江湖侠客那般具有传奇性,使我对眼前这个容貌丑陋的男人肃然起敬。后来他给我讲起一个吞金的人,说那人为了偷到金老大的金子,他居然把那些金子吞进了肚子,结果他成功了,但跑出去的当天就死了。
我问他,金子有毒?
老孔说,比毒还可怕,金子那么沉,吞下去能把肠子坠穿。
这个故事让我惊恐不已。老孔也似乎为这个淘金者的命运感到悲伤,后来他不说话了。那天傍晚来临之时,我和老孔一起坐在门槛上,我们凝望天边的夕阳。天黑下来之前,有风从山那边吹过来了,像无数只手把村庄摇动,那轮夕阳像盆猪血般坠在河边,摇晃一下便缓缓沉入水面,紧接着黑暗便来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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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抓起一把沙子放进嘴里,像吞食砂糖一般细细嚼咀。金老大就这么做过,在吃过沙子之后,金老大会亢奋地把一个肥硕的女人摁倒在帐篷里,那时的金老大就是头精力充沛的公驴,有使不完的力气。这种举动他猜不明白。
他往前又走了两步,脚底下发出沙子和水的声音。他坐下来闭上眼睛,感觉到沙子在唇齿之间流动,碰撞,摩擦,被碾碎,他感觉到石英的味道顺着他的舌苔渗入体内。他瞬间就兴奋起来。他想起了水贝,裤裆里涌起一股热流,两腿之间的部位随即坚硬如铁。这时候他恍然明白过来,为什么金老大总在嚼咀过沙子之后情欲高涨,那是因为受了金子的刺激。从石英的味道里他可以确定,这片河滩下面埋有金子。他认为金子就像魔鬼一样,能唤醒男人体内的欲望。
在村子里住下来之后,他每天都喜欢往河滩上走。他无法说清这块地方是什么东西引起他的兴趣。他知道沙土下面埋有金子。金子是好东西,以前的时候他很喜欢,有时候看到金子就像吸食大麻那样,会让人发狂。可现在,他对这东西已经有些反感。他知道金子可以给人带来荣华富贵,但也可以让很多东西毁于一旦,包括人的灵魂。比如说水贝,水贝就是奔着金子去的,这时候她应该脱光了衣服躺在金老大的帐篷里。她的灵魂已经被金子毁了。在卡车上的那个夜晚,当她把双腿向金老大打开之时,他仿佛看到她的灵魂就像一缕轻烟那样飘进了夜色。
想到这里他心里一阵绞痛。他开始后悔,当初他不该鬼迷心窍带水贝上车的。作为一名淘金者,经过淘金生活的长期熏陶,其实他早就具备了从沙土或是岩层中发掘到金子的本能。他明白自己不用金老大教,他也会具有这种猎狗般的探测本领。他又抓了把沙子放进嘴里,还是那股呛鼻的石英味道。他看到太阳红着脸庞从水面上缓缓升起来,晨光把河滩罩住,这时的村庄是如此安详宁静。他从村人嘴里知道,这里叫磨石滩,有数不尽的卵石镶在沙层里,那是打造磨刀石的最好原料,那些被河水磨砺了上百年的石头在阳光下闪出青幽幽的光泽,让他瞬间想起家乡那块长满蘑菇和鲜花的草地。
据他所知,村子里的人个个都是出色而又敬业的石匠,他们正在忙碌。有些人把上衣脱下了圈在腰上,露出坚实的臂膀。他们挥起鎯头敲打石头的声音像山歌一样温柔婉转。他看到有辆拖拉机尾后拖着两条烟雾驶进沙滩,车轮在沙地上爬出两行痕迹,停一会又折回来,把磨刀石拖走。
就是这里了,他想,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他觉得那个曾经干过赤脚医生的家伙说话挺有道理。还有他的孩子,他知道他们都是善良的人。他觉得这座村子里的人都很善良。在此之前,他与这个村庄素不相识,但他被金老大抛在了这里。现在,他在这里住下来了,每个人都对他很友善。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粒蒲公英的种子,随微风飘入这座村庄,不受任何阻挠,被这片土地宽容地接受。在村人们眼里,他并不是个陌生人,他们都亲切地叫他老孔。他姓孔。他知道在一个人的姓氏前面加个老字,在这座村子里是一种尊称,其实他并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