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夕阳西下,可乘正要结束一天的值殿,看见一群鸽子从窗外嗡嗡掠过,飞往了通州方向,顺着看过去,青砖灰瓦上方的云霄颇有几分苍老,可乘想,自己来北京当和尚已经满五年了,北京的晚霞也不知不觉长了年纪。
此时一位长发披肩的美女进来了,那美,曳天遮地,像是刚从彩云上滑下来的,轻盈地流进观音殿。美女进门后,看了一眼可乘,就跪在拜垫上磕头,可乘匆忙拾起木锤击打磬,一声、两声、三声,有跟随也有引领。
“师父,能问您个问题吗?”磕完头,美女问。可乘语气平常地答:“您尽管问。”美女脸红了一下才说:“我……不小心怀孕了,做掉可以吗?”可乘随口就答:“堕胎是杀生啊,断断不可以!”美女说:“可是,我都不知道孩子的爸爸是谁……”可乘用略显严肃的声调问:“那是……为什么呢?”美女的眼神在一瞬间里寂静下来,盯住可乘,坦白道:“不瞒您说,我在发廊工作,有时也……出出台!”可乘心里一紧,怜从衷来,连声说:“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美女进而用有些露骨的妖媚声调说:“师父,我是从通州专门打车过来的,您就好好给我说说嘛!”可乘心里恍惚,嘴上却一味硬:“堕胎是杀生,这毫无疑问,《童子经》上说的!”美女问:“刚怀上两三个月,也算杀生吗?”可乘瞟了美女一眼,很想改口,却坚持说:“不是算杀生,肯定是啊,是杀生!”
当晚,可乘在寮房里写日记:
今日值殿,天黑前,一女香客进来,自称发廊女,怀胎二三月,不知谁是父亲,问我可否堕胎,我说:不可,堕胎乃杀生耳。刚才仔细查了《佛说长寿灭罪护诸童子陀罗尼经》,此经的确讲堕胎要入无间地狱,但所谓胎者,指满八个月的人形具足的胎儿,并不包括受孕早期的胎儿。就算的确是杀生,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将来活在世上,不知有多难呀,一个未婚妈妈恐怕就更难了!听口音,她一定是甘肃人,甚至就是天水人。不知她听出我口音了没有?害人害人!
2
第二天,可乘原本还是值殿,早课之后智河住持叫住他,说:“杜局长来电话请你过去一趟。”智河住持把“请”这个字说得很重,别具韵味,可乘却丝毫没感觉,心里只是暗喜,立即就出发了,有羁鸟脱林的味道。
走在路上的可乘,已经看不出是和尚了。黑绒帽遮住了整个光头,夹克衫和灰裤子令他的瘦高个显得颇具风雅,肩上挎个长带子的黑布包,里面有刚换掉的僧服一套,有《金刚经》一册、日记一本。每次外出,可乘总要换上从甘肃老家穿来的这身衣服:夹克衫、灰裤子,是由于他觉得人们看一个和尚时的目光十分先验且顽固,好像在说:一个小伙子,不缺胳膊不缺腿的,却出家了,肯定有病!
这庙名叫观音寺,不算大,也不能说小,里面有二十几个和尚。地点其实不在北京,在河北三河县境内,紧邻北京,和北京通州区相距不过十公里,所以可乘有理由说,尤其对老家的亲友们说:“我在北京当和尚!”
十公里路,可乘向来是徒步往还,有车也不坐的。一路上可以想想事、背背经,是一种享受。一种隐含自虐意味的享受。
此刻可乘又记起了昨天那位多半是老乡的美女,仍旧有愧,心想如果在通州的大街上碰着了,就改口说:“姑娘,我昨天的话,你可以不信的。”走了几步,又想:“不,还是应该明明白白告诉人家,《童子经》上所说的堕胎即杀生,并不包括早期怀孕,是我记错了。”随即又不客气地问自己:“妈的,到底是记错了?还是乱打妄语?”马上又换成严厉的自责:“出家人不打妄语,你这人怎么回事!”
正午之前,到了杜局长办公室楼下,可乘突然直拍脑袋,忘了给杜局长带一样东西:庙里的馒头!杜局长极爱吃,称为小菩萨馒头。小菩萨是杜局长给可乘起的外号,馒头是可乘蒸的,所以杜局长顺口称之为小菩萨馒头。可乘出家前开过饭馆,抄得一手好菜,也很会蒸馒头,如今,自然就兼了庙里的厨子。
“怎么办?”可乘拍打自己脑门。
“其实我蒸的馒头不见得好吃。”他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