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奇怪的是,那天在南下的车上,他突然发现自己原来很爱母亲。南下的旅途就好像一根脐带,重又接通了周克和母亲的联系。他是爱她的,爱得那么深,刻骨铭心,结果连心都变形了,连感受和表达的方式都变形了。说不爱,那不过是一种徒劳的掩饰,是为了让自己好受一些罢了。认识到这一点后,他再也无法忍住自己的眼泪。暖暖的泪水顺着脸颊滑下,就好像他母亲在吻他。坐在身边的那个女孩,善解人意地递了一张纸巾给他。周克真想抱着她大哭一场,痛快地哭一场,可理智制止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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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达那个南方小城后,周克并没有马上到他外祖母的房子去住,而是住在他的大学同学顾长风家里。那所房子太老了,也有太多能唤醒种种记忆的事物,周克决定先请人对它进行简单的翻新。
正式入住那天,和周克一样喜欢写诗的顾长风带了几个朋友来吃饭。他们给周克带来了不少东西,其中有一幅名画的复制品或仿制品,还有一盆茉莉花,一株很大的仙人球。来客当中有顾长风的女朋友徐娅,还有徐娅的同学陈碧玉。陈碧玉和周克在车上遇到的那个女孩有些像,脸部的皮肤都很娇嫩,很白,能看清细细的血管。同样是一张孩子的脸搭架在一个成熟的躯体上,显得很不相衬。南方的女孩子其实很少这种类型,周克一下子遇到两个,也是巧合罢了。另外还有几个当地的诗人,都是顾长风的朋友,其中一个叫周阳,在市文化馆工作,很健谈。知道周克也写诗,他当即提议大家朗诵诗,还一定要周克带头朗诵马雅可夫斯基的《花花公子的漂亮衬衫》。
朗诵完毕,诗人纷纷鼓掌,然后继续喝酒。空气中酒精的气息越来越浓,诗人们接二连三地醉倒了在沙发上。周克觉得自己的脑袋越来越重,脚却越来越轻,整个人像是被一堆柔软的羽毛给托了起来。他的意识渐渐模糊了。第二天早上醒来后,徐娅面带迷惑地告诉他:昨晚他梦里哭了,哭着喊妈妈。
此后几天,这一伙人经常碰面。陈碧玉并不写诗,她刚刚从一所师范学校毕业,也还没有找到工作,之所以和这群人混在一起,是因为她和徐娅是同学。
周克是个不善言辞的人,可那张脸长得实在漂亮。周阳说他像法国天才诗人兰波,徐娅和陈碧玉则觉得他像好莱坞演员里纳奥多。徐娅还开玩笑说,陈碧玉和里纳奥多一起演《铁达尼号》的女主角温丝蕾特也挺像的,应该和周克一起比翼双飞。当时周克并没有这样的想法,至于陈碧玉有没有,那就不清楚了。
不管怎样,在往后的那一个月里,他们还是经常在一起玩。其中有一次,周克、顾长风、徐娅和陈碧玉一起去看电影。买到的座位是分成两组的,徐娅很不客气地将陈碧玉和周克安排在一起。电影里,葛优扮演的是一个抛弃妻子、谎话连篇的角色,影片以悲剧性的情节开始,慢慢朝喜剧的方向铺陈。陈碧玉看得很投入,周克却经常走神。这场电影,让他想起了读大学时的一次恋爱经历。
周克刚进大学不久就认识了一个叫小麦的女孩,一起度过了一段非常欢乐的时光。这种欢乐,后来被一个意外破坏了:大学二年级那年,小麦怀孕了。这次宫外孕最终导致小麦的子宫被切除,小麦从此失去了成为母亲的可能。刚做完手术那段时间,她经常会重复地做一个情节大致相同的梦,梦中的那个孩子有张拼图般的脸,一半是周克的,一半是小麦的。小麦常常梦见那个孩子朝她走过来,拉着她的手说,妈妈,你跟我来。那个孩子用冰冷的手拉着小麦,让小麦跟随他/她走到一片空荡无人的野地里,让小麦伸手去摸一个长方形的玻璃盒。那是他/她的小棺材,里面装着一团模糊的血肉。出于恐惧,小麦听从了那个孩子的意思,顺从地把手指伸向了那个物体。天啊,真是冰冷彻骨!指尖刚刚触到那个物体,小麦就感觉到一股寒气从指尖涌了进来,整个身体都冻僵了似的。小麦赶紧把手移开,结果那个孩子生气得要命。他/她用同样冰冷的目光望着小麦说,妈妈,不要这样,你不能这样。这是我的血肉,你怕什么呢?是你把它抛弃的,你怕什么呢?不要怕,你伸出手去摸一摸。再说了,你以后都不能有别的孩子了,你的身体已经被刀叉给掏空了。你还是伸出手,摸一摸我的血肉。
第一次对周克讲述这个梦的时候,小麦的牙齿一直在格格作响,周克则忍不住想吐,想去洗手间。从那以后,周克就常常失眠,常常瞒着小麦吃安眠药。他们也很少再有身体上的接触,每一次试图努力,周克总会觉得那种快意中包含着无法预见的危险,小麦也会不合时宜地想起那个尚未成形的孩子。这样熬了一年,他们还是分手了。如果不是因为看这场电影,周克可能不会想起这段经历,而一旦想起,他就觉得事情就像发生在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