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二十岁,正在经历爱情的第一次危机,梦中总是有巨大的潮水向我奔涌,而我无法漂泊,我别无选择,我只能逃避。
当我在重庆朝天门码头登上三峡的客船时,心中的苍凉像水一样漫过,我无法解释自己,在我年轻的生命里,已经历太多的大悲与大愁。
船到宜昌,我登岸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买一张回重庆的船票。船走得很慢,那些熟悉的景物已是过眼烟云,巫山的雨,白帝的城,这些与我的人生有什么意义,而神女峰的传说只能让我的心更痛,客船逆着波涛艰难地行走,我又想起梦中的潮水,是要把我吞没,还是要把我渡向幸福的彼岸。
又是一个艳阳天,我站在甲板上,让风吹开我的长发,我的白色裙裾,被风吹得像一朵盛开的花,邻座的男孩正在写生,那些古怪的石头,或许会在他的笔下充满诗情。他很年轻,清澈的眼睛没有一丝忧伤,就像我的从前,在没有爱情以前我是多么快乐。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用职业性很强的画家的目光端详我。我知道他在画我,我断定我和他之间没有故事发生。我喜欢沧桑的男人,他们心中的故事宕荡起伏,走过了人世间许多地方才会在我身边停留。而他那么年轻,像阳光一样,他的爱情故事,女主角应该是那种水一样透明小鹿一般活泼、穿着牛仔背带裤的女孩,而我已经很老了,心中装满了荆棘,虽然我才二十岁,却已经走过了长长的长长的人生。他画好了,我还是一动不动,他忍不住说:“你可以活动一下啦,你比我们学院的模特儿还能坚持。”我看他一眼,他又说:“其实你应该笑一下才能配上这么好的天气。”我笑了一下,看他手中的速写薄,他把我画得很忧郁,长发披拂,袅袅婷婷犹如河神的女儿。
他叫鸿,是美术学院的学生。每年暑假他都到三峡写生,三峡真是太美了,每来一次他的灵感就突飞猛进,这也许是他最后一次畅游三峡,再过几个月,他就要出国了。我说三峡不过如此,几块乱石,一滩脏水,那是我童年的三峡。我六岁的时候第一次游三峡,那些白色的海鸟让我终生难忘。他说你没有用心去看,你现在的心里装满了故事,没有一点空间让这些伸手可及的美丽的山水停留。
我很惊讶,我居然在旅途中和一个陌生的年轻人成为朋友,我们真的成了朋友。他的快乐一点点地感染我,让我觉得生命像这艳阳天满眼辉煌。客船驶过忠县驶过丰都,因为大潮将临暂时停泊在涪陵,这是最后一晚,明天清晨船到重庆我们所有人都会各奔东西。而我和鸿,只不过是擦肩而过的路人,我们都感觉到离别的时刻就会来临,我看见江水野马一样卷过来去,拍打着两岸坚实的土地,也拍打着我的心。我梦中的潮水此刻来临,这象征着我的情感的再一次失败。眼泪蒙住了我的双眼,我为这短暂的路遇感动,而我大起大落的往事,已无法让我相信承诺。这个叫鸿的年轻人,唤醒了我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潮水般的激情。
我们走在涪陵的街道上,这个小城像人生的一处驿站,而三峡的风光已经顺流逆流地去了。鸿拉住我的手,我们像一对恋人行走在异乡的街道上。那一年我二十岁,他二十一岁,我轻轻的偎在他年轻的宽阔的胸前,他的二十一岁的肩膀轻轻地颤着,我听见他身体里的血液正在哗哗地流淌。
客船终于起锚了,从涪陵到重庆,这短短的航行仿佛一个世纪。我们站在甲板上,任清晨的寒风吹拂我们的脸。他衣襟像一面旗,我的长发,在风中铺开如同黑色的云。他说:“我会记住你的。”我抓紧他的手,新愁旧恨潮起潮落,为什么我总是无法抓住永恒。而年轻的男孩,你也无法真正的快乐,因为你的心中有了爱的缘故。
远处巨大的城市就是我们的终点,这旅途中唯一的温情就会随风而去。鸿的眼睛里写满不舍,从今以后,他的心中就会有爱的隐痛,虽然我们在三峡的风光中只有涩涩的拥抱,而他如诗如画的人生,便会有我的影子郁郁生长。
客船靠岸了,这逆流而上的客船终于抵达了彼岸,仿佛昨夜不曾有潮水侵袭,火红的太阳又在城市的上空冉冉升起。鸿收拾好他的行囊和画夹,拉着我的手走上朝天门码头的石阶。他又一次紧紧地拥抱我,不管汹涌的人流如何的撞击。他说:“你要记住,你很年轻,也很美丽。”他把几颗彩色的石头放在我的掌心:“这是三峡石。”我看见了这个年轻人的晶莹的泪水,仅仅是他的最后一次三峡之旅,他就迅速地苍老了好几年。我看着他走进人流。我终于失去了他,在这个二十岁的早晨。
现在,许多年过去了,许多往事潮水一般地去了。鸿送给我的三峡石非常别致,我把玩了许多年依旧无法舍弃,我把石头放进水缸里,它们熠熠生辉仿佛重新有了生命,有的像水中盛开的莲花,有的像三峡美丽的山水,有的像满天星辰,而那粒透明的小石子,则像我们离别时年轻的晶莹的泪。
现在,许多年过去了,许多往事潮水一般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