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我收到了一封难以回复的电子邮件。作者没有署名,文字朴实无华,问题却触目惊心:
我是山东省西南部一个小县城的高中教师,今年三十一岁,工作已经十年。虽然如此,经济上仍然是入不敷出。工作上,依然是压力巨大。我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何时才是个尽头。我是真的感觉到疲惫不堪。
当我一开始上班的时候,对未来充满了希望,真的想在教育事业上大干一场。可是,天长日久。我是心力交瘁,内心真的是困惑无比。我不知道我是否应该在教育上继续干下去。
由于薪水稀少,我在县城没有住房。我以前每月工资三百多元。近两年,略有提升。现在我的每月工资五百七十六元,我爱人每月工资是四百多元。所以说,买房子对我们来说,真的是感到遥不可及。如今我们住在我爱人的单位,她在一所乡中学教书,生活的压力使我们感到未来没有希望。我们住在乡中学的一间小房里,阴暗而又潮湿,且又漏雨。作为一个男子汉,我为自己不能为妻儿提供一个良好的住所而羞愧万分。我也曾想过辞了这份工作,去南方闯荡一番,但念及自己只是一专科毕业生,且又年过三十,在外是否有门路感到迷茫,很难下决心。真是“进亦忧,退亦忧”,没有快乐的时候。每天我盼望着发财,也常常买上十元二十元的彩票碰运气,当然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归”。我知道这种方法当然是没有希望的,可是我似乎是无路可走。然而,我却不愿意就此沉沦,我的心又比天高,想自己发大财,成就一番大事业,让妻儿老小生活幸福。可是,现实的情况真的让我好生困惑。
经济上的困难自不必说,工作上的事情也是非常让人头疼,没有做过教师的体会不到教师的辛苦。每天,每天,在一种无形的压力下生活。我们县年年按比例抽取一定的学生参加县里的抽考,说是考学生,实则考老师。考试好的有奖,考试差的不罚。虽然不罚,但是后三名的教师在全县通报,在我们这儿是称为“挂黄牌”。连续三年得到黄牌的老师,调往乡镇中学,如果再差的话,那你就可能要下岗了。也就是说真的就没有你的位置了。
我们这里的县教委领导们是一帮外行,根本不懂教育规律,素质教育自不用说,即使应试教育也不会搞。试想,无论学生考得再好,总得有后三名的,是吧。成绩后三名的老师不一定是没有好好地教他们吧。可是,他们根本不管这一套的,他们只看成绩,而不管其他。唉,这样的教育不把学生教死才怪。就是在这样的一种教学环境下,我工作了十年,十年啊!
而更让人感到痛苦的是,学生的成绩与你的能力与你的努力程度是不一定成正比的。因为抽取哪些学生去参加县里面搞的抽考,不是由老师们说了算,而是由学校的领导说了算。所以在这种情况下,你好好干的老师,你的学生可能考得很差。
另外,还有一个评模选优的问题,令人十分头疼。不要以为,干好了,工作认真了,你就能是模范了,你就能得优了,完全不是这回事情。这就要看看你与领导的关系、你与同事的关系了。所以,在教育上老老实实工作的,那是什么也得不到的。只有那些用于心计的才能如鱼得水,十分吃得开。真的让人失望之极。工作这么多年,我没有得过模范也没有得过优,那些都是别人的。我也不是没有好好工作,也不是没有取得好的成绩。问题没有那么简单,这里面的事情真的是很微妙。不在其中人不能领会这其中的酸甜苦辣。
经济上的入不敷出,工作的不如意不开心,真的让我好生困惑。是舍弃这份我寒窗苦读换来的工作,还是另寻出路?如果另寻出路,我真的是不愿再做教师这种职业。可是天长日久的消耗,我已经再没有了其他的能力,唉,真的让教育毁了我的一生。亲爱的朋友啊,你说我该如何是好呢?
我踌躇了很久,仍然不知道如何回答这封远方的来信。我不知道该给这位失去信心的老师什么样的建议:究竟是留下,还是离开?究竟是继续坚持当一名老师,还是早点转行干点别的?如果换了是我,我该怎么办呢?虽然我比这位朋友生活得好一些,但并不意味着我就有了给他指点方向的资格和阅历。我跟他一样困惑、痛苦、束手无策。鲁迅曾经说过,人生有两大困境:一是走到了无路可走的地步,二是遇到了无法选择的歧路。那么,将来的路如何走呢?
就在我哀伤和犹豫的时候,突然在网上读到了北大学长范美忠写的一篇文章:《我为什么要去中学当老师?》。这位优秀的北大学子,毕业后主动到一个中学去教书。同学和家人都不理解,甚至有人猜测说:“他一定是犯了什么错误。”于是,范美忠只好解释说,这是为了便于准备考研。其实,他内心真实的想法是:“我就喜欢教书,我喜欢给他们讲文学讲历史,甚至我了解不多的现代派绘画和崔健、罗大佑的音乐,我不希望我们后面的一代代人像我一样被骗,像我一样中学六年什么都没学到,而到了大学一点基础都没有,一切都从头开始,像我一样中学六年一点文学艺术思想修养都没有,无论对中国传统还是西方的优秀的文化积淀都毫无了解。我想,如果我自己一直读下去,最多也不过是一个比较有个性的学者而已,但如果从中学开始改变中国的教育,能培养出多少人才呢!我始终觉得一个国家最优秀的人才应该去教书,一个庸师和一个名师培养出来的人可以说是天壤之别。”
这番真诚的表白让我怦然心动。虽然我也是一个北大人,但我是那么的不喜欢近年来某些北大人的狂妄、冷漠与世故。他们以将来能够成为“海归派”和官僚阶层为荣,理所当然地把鞋底踏在红地毯上。他们知道如何冷嘲热讽地批评社会,却不愿意出让自己任何的一点利益。他们把自己当作这个国家的“精英”,傲慢地认为自己就应当踩在别人的肩上。我痛心地感到:这所大学已经越来越远离了“五四”时代,远离了它最宝贵的“草根”的本性。当年,前辈们为之奉献青春和热情的工人夜校和乡村建设运动,成了一些谁也不相信的神话。忽然读到范美忠的文章,忽然发现范美忠的选择,我被深深地打动了:他,才是真正的北大人啊!
范美忠清楚地知道自己将为这种选择付出怎样的代价,但他愿意去承受:“谁都知道教育对一个国家有多么重要,而好的老师对基础教育又有多么重要,但是,虽然我们喊尊师重教已经喊了二十多年,我们还是看不起老师。为什么?我们这个社会对一项职业和一个人的评价已经简化为对他拥有的权力大小和金钱多少的评价,对知识的尊崇程度也跟你拥有的知识本身能带来多大的经济回报有关。而现在当中学老师意味着没有当官受贿享受特权牟取私利的机会,没有经商暴富的机会,就那么一点薪水,穷教书的,一辈子的造化出息已经判定了,肯定不会买得起豪华小车和别墅。社会上看不起当中学老师的,有天赋有个性有本事的人大多不愿意去中学当老师,而僵化的教学体制,应试教育逼走不多的一部分有水平有头脑有思想的愿意从事基础教育的老师。导致的结果是目前中学教师素质的普遍低下。”是的,对于一个社会来说,最可悲的是它的评价体系出了严重的问题。一个以金钱和权势为唯一评价标准的社会,显然是一个病态的社会;一个蔑视从事基础教育的教师的社会,必然是一个没有希望的社会。如果只有三流的人才去当中小学老师,那么他们培养的人才只会比他们本人更差而不会比他们本人更优秀。这样就形成了一个可怕的恶性循环。然而,我发现身边有这样一种既有趣又可悲的现象:许多家长在叮嘱孩子将来一定不要当老师的同时,又都在盼望自己的孩子能够遇到好的老师,这种想法是多么地荒唐、多么地背谬啊!因此,尽管挑战既成的思维方式是困难的,但如果我们不去挑战它们,它们就永远也不可能改变。
我们的青年知识分子中,有多少人会像范美忠那样思考呢——“天知道我是多么喜欢教书,如果能够培养出中国未来的思想文化巨人我会觉得多么幸福。当然。给学生传播现代公民意识、爱的观念、自由的理念、独立的思考判断能力,也是我的目的之一。”读着这段话的时候,我不禁想起了欧洲的文化大国——法国。在法国,最优秀的知识分子大都有过当中学老师的经历,最出色的中学毕业生大都会报考巴黎高等师范学院。像萨特、波伏娃、薇依、罗兰·巴特、福柯等名字如同星光一样灿烂的人物,都曾经是普通中学的教师。他们没有觉得以自己的经天纬地之才去当一个中学老师有什么“掉份”的地方,反倒认为那是一段非常光荣的生活经历。他们在中学里帮助孩子们树立基本的世界观和价值观,教会孩子如何独立地思考谨慎地判断,引导孩子走向一条求真、求美、求善的道路。他们改变了许多孩子的生命。他们认为,从事这一职业并不低于写作高深的哲学著作。而与此同时,“中小学教师”这一职业在一般公众心目也有着崇高的地位,跟大学教授相比并没有多大的差别。读一读都德的《最后一课》,我们就会明白“老师”肩负有何等崇高的责任。于是,法国的文化和教育也就进入了一种“良性循环”。法国不仅涌现出大批世界一流的作家、诗人、思想家和艺术家,而且国民的基本素质也遥遥领先于他国。其实,我们的现代史上也有过类似的时代,那就是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那时不少杰出的文化人都是中学老师,如叶圣陶、夏丐尊、朱光潜、朱自清、柔石、许杰……他们都是优秀的作家和学者,都在中学里默默地培养着祖国的未来。在李敖的回忆文章中,我还发现这样的细节:即便是那些我们后来想象中凶神恶煞般的军阀,也对学校的老师礼遇有加,逢年过节还亲自上老师家拜年。那么,为什么在“经济腾飞”的今天,教师反而成了一块“鸡肋”?
最近几连来,我先后到过很多中学讲课,比如我的母校四川蒲江中学、上海复旦大学附中、浙江温州中学、江苏张家港中学等等,深感基础教育中师资的匮乏;我也遇到过好些学识渊博、人格高尚、无私奉献的中学老师,比如王栋生(即杂文家吴非)、黄玉峰、高万祥、曾宏燕、李镇西等人,他们用爱感召着一批又一批的学生;同时,我还听到不少师友愿意投身基础教育的想法,比如钱理群教授就表示要到南京师大附中和贵州安顺的中学去任教,律师萧瀚也计划定期去乡村学校教书……我想,我们不能绝望,我们必须要有希望。对于每一个基层教师来说,需要的其实并不多:基本的物质生活条件、社会的尊重与个人的尊严、以及充分的教育的自由。只要我们不断地争取,我们就会一点点地拥有这一切。对为一个贫寒的老师来说,有什么样的幸福能够超过亲眼看见自己的学生逐渐脱离蒙昧走向智慧呢?
因此,我想对那位给我来信的老师说:让我们带着伤痛上路吧。夜长,路也长。我不能给你什么切实的帮助,但我知道我们在寒冷中能够互相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