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头公牛,是水牛,它的角像一棵树那么大,周围几个庄子的母牛都是它的老婆。黄家龙说。它病了,不吃草料,越来越瘦了,他们要杀它。
黄家龙到我家叫我去看杀牛,康东,你没见过杀牛吧?
黄家龙的头发是褐黄色的,头顶那撮黄毛在风中飘扬。那是暴雨之后的下午,太阳忽然从云层中冲出来,把我们眼前的路照得明明白白的。黄家龙十三岁,我十一岁,但他个子比我矮。
生产队的晒场上已经聚集了不少人。队长他们在人堆里说着,是啊,是啊,这么好的牛啊,谁肯杀它啊,没办法了。
水牛们正趴伏在晒场西侧的水塘边,那头公牛躺在中间,像是瘫在那里了,两只牛角还在空中强撑着。我们走到跟前,看见它在流眼泪,偶尔抽动一下鼻孔,它的眼泪可能已经快流干了。其它水牛看着它,流着眼泪。两头黄牛在稍远的地方卧着,也在哭。
黄家龙的大爷来了,他是屠夫。他的两个儿子抬着杀牛的刀具,在晒场中央放下,有人搬来一只大盆,倒进去一脸盆水,撒了一包盐,那是准备接收公牛的鲜血的。黄家龙说,那包盐得二斤多吧,公牛大嘛。
黄家龙的大爷已经抽了一袋烟,用烟袋杆指着人群,说,把牛牵来,趁早,青壮年们过来,准备动手了。立即有几个人挽起衣袖,像是准备与公牛打架。
饲养员四大爷慢慢从牛房里出来,走向牛群,少年们都跟过来。
牛群一阵骚动,它们站起来,公牛也慢慢站起来,它呣了一声,咽了一阵唾沫,又呣了一声,牛群一起呣叫起来。公牛转过头去看水塘,那是它们洗澡休息的地方,现在水很浑浊,像是一锅热烫的红薯粥。
四大爷说,你还想洗个澡么?你想死得体面么?
公牛低着头想了一会,迈步向人群走过来,一步一步走。它是想用从容面对死亡来赢得体面吗?
它为什么不逃跑,少年们问,它不知道要杀它吗!
四大爷脑袋很大,眼睛很大,腿短,脚很大。他长年养牛,所以越来越像一头牛。
它能跑到哪里去?四大爷说,它躲到哪里不是死?
公牛站下了,它看见了那些刀具。那些尖刀、砍刀刚磨过,在阳光下发出刺眼的光芒。公牛哀了一声,那边的牛群也回应着,它们挣扎起来,它们被扣在木桩上,要是真拼命,它们是能把木桩拔起来的,但是,那有什么用呢?
四大爷从地上捡起拴公牛的绳子。到底还要我牵你过去?四大爷问公牛。四大爷抱住公牛的头,不要怕,你把眼睛闭上,我带你过去。
四大爷牵着牛慢慢走。四大爷又回头嘱咐公牛,你可闭着眼睛啊。
公牛一直闭着眼睛。走到晒场中间,走到刀具那里,站住了。
黄家龙大爷吆喝起来,青年人,还不动手?
公牛趴下了,发出一声闷响。四大爷跪下去,抱着牛头,说,记住了,闭着眼睛。四大爷慢慢解下牛鼻子上的绳子,说,辛苦一辈子了,放你生路了,跑快一点,别叫人追上。
公牛轻轻哼了一声。
人们并不信任它的温驯,十几条青筋暴露的胳膊一齐上前,用麻绳把公牛捆成了一团,像个大粽子。公牛眼睛似睁似闭,眼泪冲出来,流了一脸。想死得体面的愿望可能要落空,它到底不甘心,用力抬起头瞪圆了眼睛,它看见自己真实的处境了,这不过是正在被杀。它厉声长嚎,挣扎。
少年们纷纷退后。
黄家龙的大爷呵呵地笑,我说的吧,就得多准备麻绳。
四大爷已经带着牛群,向太阳那里走,那些牛回头号叫,四大爷大骂,畜生们,走,走!着急什么?都会轮到的。
黄家龙的大爷一手执了尖刀,藏在身后,半蹲在公牛面前www.xinwenju.com,另一只手拍拍公牛的脸,喂,我会让你走得痛快,你眼睛还是闭上的好,无牵无挂地走吧。他示意两个儿子搬住牛头,让公牛扬起脖颈。执刀的手一闪,尖刀不见了,屠夫的手在公牛的脖子那里转动了几下,猛然一退,刀和血一起蹿出来。
公牛噢了一声,全身抖动。原来被杀就是这样,死就是这样。
一阵风刮过来,公牛身上的毛悸动了一阵子,那风在公牛上方回旋了一番,向水塘那里刮去,在那里也打了个旋,向太阳那里飞舞,风带着一些牛毛飞舞。然后这风去西边追赶牛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