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从井里打上来
谁家的鸡起头叫几声,满屋场的鸡就都叫起来。天还未亮,没泛出鱼肚白,有人家就起床劳作了。打豆腐的早早开工,吱吱呀呀是摇浆的声音。田里有人赶早放水,水车车水响得分明。
咚的一声,木桶扔进井里,睡在附近厢房里的我被准时惊醒。一轱辘爬起,洗漱毕,天色初亮,拿本书在门前的红石小桥上晨读。来往都是打水的人,扁担被压得一晃一晃,水从桶中漾出来,淋湿祖屋后的小路。挑水人总爱逗我说话,言,伢子,何苦读书,起这么早做甚?不远处,养鸭人赶着鸭群出去,入到屋场后的水圳里,任其随波觅食,聒噪的鸭叫声渐行渐远。刚安静片刻,附近鸡爪子树上又满是鸟鸣,跳上跳下。
有雾没雾的时日,路上总能遇到早起捡狗屎的老头。他一手提撮箕,一手拿耙钩,时不时在路边弯腰用耙钩往撮箕里捡狗屎,送到菜地里作肥料。总说,人要勤快,天上掉东西都须起得早。别个笑,天上掉的就狗屎么?不气恼,答,捡到就算走狗屎运。稻田里,禾苗正抽穗,青得让人欣喜,心情会莫名好。
屋场里前脚叫卖白豆腐的刚过去,后脚捡米豆腐的又前来。用镔铁桶子装着,一块块黄澄澄,我爱闻那碱味复合米香的清气。晨间,能送上门就这或白或黄的两样素菜。若要买鱼肉,须去街上,赶早挑新鲜的,用稻草打结捆住肉,或从“腮帮”上穿过鱼嘴巴,一路提回来。有人道,称肉买鱼,办伙食啊?笑答,有客来,小菜不上桌!
屋场前后的水塘,白雾蒸腾,逐渐散开,映出天上云霞。长脚的水蜘蛛,在水面飞快漂过,起不了波纹。伸进水塘的石桥上,有女人家边洗衣物,边思忖着今日的活计。鱼儿浮出来,被路过的孩童瞧见,就是一瓦片打过去,鱼儿瞬间沉下,瓦片还在水面翻飞。
叮叮当当骑单车出门的人走了一个,又一个。上学的细伢子会叫,慢点,搭车!也不管人家接应不接应,几步跑上前,抓住后座,一跃而上。那单车摇晃几下,稳稳向前。搭不到车的同学,三五成群一起走出屋场,追跑嬉戏,大人远远见着,喊,还莫快点,要打上课铃了!没人心急,看路边水牛吃草,灰白的舌头伸出来,风卷残云。
赶脚猪的人进屋场来,一手摇铃,一手拿竹枝,口里间或呵斥,喔哧喔哧!脚猪大摇大摆,嘴中哼哼不已,尾巴左右甩着。路人笑,又走早人家?答,伴猪婆吃水酒,赶脚猪走人家,同样道理。天色大亮,这关头,晒坪里哪家婆婆正预备晾晒新制的薯膏,边扫地边赶鸡鸭,嘴里出声,吔嚯呀嚯吔嚯呀嚯!鸡鸭扑楞着翅膀跑开,一会又围将过来。
日上三竿,小孩上学去了,大人下田做事,老人出房晒太阳。搬把凳子,手杖放一边,屋里养的狗乖巧趴下。别家的猫路过,狗立马惊起,狂吠不止。那猫也毛发竖立,嘶嘶作声。老人骂,扁毛畜生,不得安生,就是一手杖打过去。猫狗疾跑,上房的上房,溜达的溜达。
园中新摘的菜蔬还带着露水,窗棱上昨夜留下的蛛网也被清除。猪栏里生猪叫唤,许是还未进早食。出门杀猪草的大嫂,提回满满当当一篮空心菜,往猪栏中丢下,就忙活别的去了。有女人家准备串门,昨夜就想好的话题,不知要打几个哈哈。
屋场早间,总这样不得消停。
日子在屋场打滚
每每午后小憩,恍惚中我总能听到鸡鸣声声。惺忪睁开眼,总哑然失笑,身处都市,哪有鸡叫?许是我儿时记忆太深,时空变幻中生出错觉。
那时屋场里到处有鸡。刺蓬旁,土沟里,荒园中,村道上,细细觅食,脚爪刨地,尖嘴啄食,不慌不忙。午后,都在树荫里房檐下歇息,不时会引吭叫几声。和清晨鸡报晓不同,不会此起彼伏,往往只一只叫,清脆悠远,整个屋场都能听到。那刻,太阳直勾勾从天幕上望下来,屋场的人和物都在午睡,没甚动静。
睡在西厢房里的我却醒了,直起身来,脸上还带着竹篾垫子印。屋外灵官园里的树上,蝉鸣叫一会停一会,透过遮阳篾垫照进屋的光线跟着一颤一颤。母亲也醒了,道,帮我筛碗茶来。我走到灶屋,从大包壶里倒出清凉的冷茶。里面放的老末叶,茶水呈褐色,还泛出细细的泡沫。父亲跟着起来,死命抽纸烟。
老家人将白天以午时为界,分为上昼和下昼。清早各家各户忙碌过,男人下田,女人收拾菜园,老人家闲坐,不用上学的儿童嬉戏。男人家戴草帽,穿背心,背把锄头,一路寻思。遇人打招呼,言,放水去。圳里水来,将田埂挖开,水白花花流进去,自个吞着口水。见不远处因水位不足的别人家只能用水车车水,大声揶揄,难得劳神,夜里会落雨!女人家去菜园,提着菜篮,后面跟着小儿女。深红的长豆角要趁嫩摘下,酱紫的茄子还只半大,兀青的辣椒挂满一树,翘挺的丝瓜末端还缀着黄花。扒开茎叶,从地里找出一个熟透的甜瓜,儿女们争抢打闹。女人家尖声骂,莫抢,还有条黄瓜!不远处晒太阳的老人喊,洗了再吃,这里摇水。一会,摇井就吱吱呀呀叫起来,用手勒几下,小孩就往口里塞。
屋场前的池塘边隔段时间总有女人家用捞网去捡田螺。一捞网下去,用力稍微摁入泥脚,一径拖到岸边,提上来往草丛中一倒,接下去又是下一捞网。大家围过去,先抓顺带被捞上来的小鱼虾,大多是黄懒骨、麻古嫩、旁碧屎,再是大大小小的蚌壳和螺头,不一会就能装满一桶。男人家放完水回转,女人家见了会让其回去烧水准备剖蚌壳和挑螺头。那男人会气恼,言,尽搞空路,吃饭没事做!旁人笑,讨得如此勤快的女子还讲空话,小心夜里让你莫上床。
钓蛤蟆是孩童们最喜欢做的事。左手提蛇皮口袋,右手拿自制的竹钓竿,线头上拴诱饵。去往稻田中央,站在田埂上反复挑动钓竿,诱使附近的蛤蟆跳过来吞食。手上一沉,准是蛤蟆咬住诱饵,须眼到手到,将其扯入袋中,如此反复。
午饭时节,兴许有人家会对火。所谓对火,就是几人各出物料,互通有无,一起张罗吃食。常几家人围满一大桌,互相敬酒划拳猜令。多数人家,午饭也就两三样下饭菜,小菜为主,难得见荤腥。有客来,才会上街称肉买鱼,按例都会让来客多吃,叫做省己待客。
不午睡的时日,饭后女人家就开始串门了。新摘的茴香泡在茶碗里,青翠惹眼,香气扑鼻,像盛开的小花朵。女人们坐一起,哈哈打不停,茶喝了一盘又一盘,不大工夫凳子脚下茴香梗会丢一地。今天东家,明日西家,主人间或还变戏法般端出连小孩都找不到的零口。
日头在天上打滚,天气晴好的季节,会有钓鳝鱼的人进屋场。到池塘边,石缝里,找鳝鱼洞。蹲下,用手打出声响,引诱鳝鱼。单车钢丝做的钓钩,上面穿着长长的蚯蚓,往洞里伸进去。极度需要耐心,偶尔钓出一条要费半天工夫。小伙伴在一边围观,那些钓出来的鳝鱼都个头巨大,在竹篾篓里盘成几圈,有很重的腥臊味,花纹有些怕人。
小孩为讨长辈欢喜,临近黄昏去摘取枫杨树的叶片,加水揉成绿色的汁液,倒在荒园中有蚯蚓活动痕迹的地方,去药蚯蚓。未几,蚯蚓会爬满一地,旁边早有火钳伺候,夹往废旧的水桶中,拿去喂家禽。枫杨树入夏结出成串的青翠果实,高低挂满枝头,风来招摇,沙沙作响。我喜欢在树下乘凉,任破碎的绿阳光洒在脸上,不花眼睛。
等天色渐晚,田里做事的人收工,出去放牛的孩童们将一条条黄牛水牛牵回,哞哞叫声不断。灰白的土路上,牛拉出一圈圈牛粪,调皮的同伴过去插上鞭炮点燃,炸得到处都是。
又一个白天过去,屋场的时日习以为常。
日子挂在老樟树枝头
老家将夜幕降临唤作打毛暗。打毛暗,是当空长毛,天色暗下之意吧?好离奇又传神的隐喻。小孩子最怕打毛暗了,因外头再好玩,彼时都须归家用餐,夜晚伙伴们再难聚首。
那时家家户户还都备有煤油灯盏,屋场半数时日停电。入夜,个个窗户次第亮起来,没电时就油灯摇曳。有电时光线也只那么亮堂,屋场人买最小瓦数的灯泡,遇上红白喜事才会换大白炽灯。整个屋场只有一部黑白电视机,里外三层挤得密密匝匝。我也在当中坐着,提前好久占的位子。夏日穿凉鞋,白衣蓝裤,头发梳得现出梳子印,身上母亲帮我打了花露水。
没电的夜晚其实更热闹。大人们站在屋场前面的水塘边,称之为门前的地方闲聊。现场最起劲的人,一个称天师,一个称地师。地师言,嚯,下昼看见的那头牛力气真大!还未说完,天师就搭话,牛劲大,总比不过拖拉机。天师地师一碰头,其他人就只有听的份了。有时两人一唱一和,好比说相声,死人都能讲活。有时相互质疑抬杠,老家一带叫拵(cún)人,打顶板。拵是方言,顶、按压之意。土话形容说话不饶人,就说能把人拵到壁上,用锅铲才能铲下来。
围着水塘满是柳树等喜水植物,有灌木入夏会长出白色的球状花,风来暗香袭人。小伙伴们手拿蒲扇,四处追赶流萤,装到随身携带的玻璃瓶里,做成一盏小灯。或是做游戏,骑马斗架,嬉闹喧哗。小妹子要安静些,牵手慢走,悄悄说话。月亮在天上挂着,倒映在水塘里,被哪家女子夜里浆洗衣裳的棒槌,声声击碎。
人们陆陆续续回屋去,灯盏就挂在门框上,周边熏得漆黑。坐下来抽纸烟,就着灯盏点火,顺便拨亮灯芯,屋里又明亮许多。有人上门,女人家泡上茴香茶,对坐着聊田里“功夫”,今年的收成。人数够,兴致高,就打牌,输家钻桌子,戴草帽。拖板鞋穿在手上,脚一蹬,腰一直,就钻了过去,往来迅疾。草帽新旧戴上好几顶,旁观者大笑,这样下去会生出癞子来。要么画乌龟,写上输家名姓,圈着画上头脚,互相逗趣。
屋场旁田埂上还有人在穿梭,趁着月色打农药,下肥料。用灯盏照鱼的,远远一点光星火飘摇。打手电照蛤蟆的,提着蛇皮袋,不时咳嗽几声。有生人路过屋场,各家的狗叫唤尾随,屋场人出声制止,那生人忙道谢,匆匆离去。屋里有老人家在哄小孩入睡,见窗台上有大黄猫爬过,吓道,莫哭,有老猫儿!继而又唱,昂,昂,昂,我屋里要困觉的小儿郎!
偶尔某家请人来唱评戏说书,老少男女坐得满满当当。说唱的是传统老段,《薛仁贵征西》《呼延庆挂帅》《杨家将》《隋唐演义》等。祖父让我坐在一旁矮凳上,他双目紧闭,两手抱着后脑勺,跷二郎腿,木椅往后靠,鼻子里哼出声来。我见那唱评人,手抱木琵琶,是个盲人,油灯下表情似笑非笑,神采透亮。那时的价码,主家出一升米,听评者出钱两角,直唱到午夜三更。我听不出所以然,很快伏在祖父身上睡着。他背我回去,耷拉在脚上的鞋子半路掉下一只,第二天才寻到。整晚新梦不断,耳边嘈嘈切切。
小孩平素玩耍到九十点钟,会自己回家,以免大人责骂。是时屋场里的青年男女外出看露天电影刚好回转,说起外头某妹子模样佳,某伢子身手好,一路嬉笑,放肆地摇自行车铃,约定明日再去别处。半大孩童们徒自艳羡,只恨自己不能性急长大。
我家住屋场后西厢房里,从门前回去须经过阴森的祖屋。我一个人,也不惊怕,用小刀在红石墙上划刻,火石电光,照亮归途。听到不远处老樟树枝头猫公鸟叫得凄切,灶机子在墙角狂鸣,睡在床上,心跳不止。
屋场外,水田映月,蛙声随风。蛤蟆叫,好困觉,屋场终是静静睡着。一天悄然到头,正如屋场人言,日子飞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