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小镇的老师,就跟城里人没有区别了,从他们的相貌上,根本看不出一丝在乡下上班的痕迹。他们穿着时髦,戴着眼镜,要么在步行街逛,要么在高档商厦买衣服,要么带孩子去游乐园,要么约三五好友吃火锅打麻将。他们完全拥有着城市人的所有脾气和架势,其实他们本来就是城里人,只是在乡下呆几天罢了,他们压根就没把自己当作乡下人。待在乡下多好啊,空气新鲜,没有雾霾,人又自由,过得轻松,他们这般安慰自己,也算心理按摩,但内心深处,总在试图逃离乡村,满心焦虑。即便如我一般,在城里,没有家室妻儿,也像个流窜犯,从乡下逃到城里,从城里返回乡下,在逃避和归去中来回腾挪。窝在南城根,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打发时间的,翻几页书,上一阵网,或者和那些跟我一样逃进城的在乡下当老师的同学,坐在啤酒摊子上,挖一阵坑,斗一阵牛,然后被初夏的太阳晒蔫在塑料椅上。
周日下午,有事的老师,提前坐班车回了学校。其他人大多周一早上走,因为这样可以多当一夜城里人,多在楼房睡一觉,多陪一阵家人。
周一早上去上班,实是一件痛苦的事,因为走得太早,睡不醒。早上五点半,就得起来收拾,昨晚睡得晚,五点半起床,眼皮还缝一起,犹如钢丝串连,根本睁不开。六点,眯缝着眼,昏昏欲睡,来到开车老师家楼下。等人,几分钟内,大家到齐,上车,再次向乡下进发。七点稍过,就要到学校,因为学生七点半就到校了。在车上,一屁股坐下,便开始补二觉。去小镇的路,糟糕透顶,到处坑坑洼洼,刚刚睡着,续上出门前的梦,车一颠簸,人被惊醒,如此反复,想要睡踏实,并非易事,加之车的靠背不合适,得仰着身子。一路过去,醒醒睡睡,迷迷糊糊,实在受罪。
到了学校,一切老样子。上课,下课。上课,下课。日子单调,重复,像二楼办公室墙角那只蜘蛛吐出的丝,单调,重复,似乎总也吐不完的样子。
接下来的日子,所有当了两天城里人的老师们,连续五天,又成了乡下人。我们被西秦岭的山风吹着,被黄土高原的阳光晒着,被孩子们的吵闹和作业缠着,被莫名的怅然和焦虑捏着。
七
我在小镇当老师时,因是中心小学,学生有四百多。学前班一个,一到四年级,各两个班,每个班四十来个学生。近来,遇见前同事,跟他聊起,说现在只有二百来学生了,或许有一天,就没有了。他瞅着远处莽莽青山,说,没有了学生,我们该咋办?我说,没有了,你们就都进城了。我们都笑了。这笑,五味杂陈。
不是孩子没有了,而是都转学进城了。
记得小时候,我们来小镇参加统考,光中心小学就上千人,一下课,波涛汹涌的学生冲出教室,瞬间把校园的每一个角落都塞满了。我当老师时,下课后,校园里已是稀稀拉拉。曾经震耳欲聋的喊闹声消失了,曾经做早操时密密麻麻的阵势消失了,曾经繁忙但简单又无欲无求的日子消失了。曾经嫌学生多,太吵,太闹,太烦,要是少点,多好。如今,真少了,满眼望去,像秋天的庄稼,这搭一株,那搭一株,真是稀疏,心中便生了伤感和失落。
孩子们一个个跟随父母进城上学了。这些年,农村劳力全部外出打工,他们带着孩子,来到城市,在城中村租一间房,每月两三百元房租。屋里留下女人,给孩子做饭,早晚接送。男人早出晚归,找零活干。在农村,教学条件本来简陋,师资力量也很有限,教育资源更是匮乏,而随着学生越来越少,老师也便逐渐失去心劲,不再好好上课,心不在焉。老师教不好,家长有意见,便给孩子转了学。学生越少,老师越没有动力。这样,便成了恶性循环。
我有两个侄子,老大在中心小学上四年级,老二在村小上学前班。暑假前,表哥就给我打电话,让我给两个侄子在城里找一所学校。一来感觉老师不好好教,二来他们两口子都在城里打工,娃在身边,能管上。于是,我托人,花钱,找了所学校。表哥在学校附近租了民房,女人管着两个娃,他搞装修,挣钱养活一家四口。
我在小镇当班主任的那学期,第一天报名,三十八个孩子,过了两天,少了两个,又过了一天,又少了两个。他们的父母来取课本,才知转学去城里了。我跟老母鸡一样,领着自己的小鸡,越领越少。
在小镇,至少还有二百来学生,更严重的,其实在村小。比如我们村,我上学时,算是鼎盛时期,全校五六十人。接着越来越少,主要受计划生育政策影响,原先生三五个,现在都是两个。原先生一堆姑娘非要等个儿子的人家,现在生两个姑娘,也便刹了车。如此这般,村里的孩子一茬少过一茬。后来,三四年级只有两三个孩子,便合并到邻村了。所剩一二年级,不足十个。再后来,随着打工潮一浪盖过一浪,孩子们跟随父母,统统进城。那些本不想进城的,被时代携裹着,身不由己,也带着孩子进了城。现在,我们村的小学彻底倒闭了。站在山梁上,朝学校观望,黄土夯起的教室摇摇欲坠,地震后临时搭在校园的活动板房,歪歪斜斜,蓝漆剥落。满院荒草丛生,山鸟、老鼠、野兔在教室里的破课桌里安家落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