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他们应该上初三了吧。五年过去了,他们肯定早已蜕掉了当初稚嫩的羽毛,花枝招展,阳光逼人。而我,青春不在,日渐熟透,犹如核桃,皮上开始打皱。
我的这班学生里,现在,我能记起的只有两三个。
第一个,是个小男生,圆脑袋,圆眼睛,圆鼻子,好像什么都是圆的。起初,我并没有注意到他,直到后来数作业,发现总缺一本。最后查来查去,才知道是这个圆脑袋的。第一次问他,作业怎么没交?他睁着圆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看着我,眼眶里满是委屈,用低微而颤抖的声音说,写完了,忘了没带。我信以为真,便说下来带上。他很乖地点点头。第二天,还是没有交上来。问,作业呢?他依旧用委屈、颤抖的声音答道:早上来放到桌子上找不见了。我有点郁闷,说下来找找吧。他还是很乖地点点头。第三天,又没有交。我提着竹棍,用竹棍头敲打着桌子,问,作业呢?他仰着头,身子微微颤抖,眼睛睁得更圆了,满眼的还是委屈和乖巧,甚至有点可怜兮兮。他说,昨夜写完,放炕上,被老鼠拉走了。我彻底愤怒了,我一而再再而三地给机会,他却一次次撒谎,为自己找借口。不是没带,就是丢掉,最后还被老鼠拉走,这谁信啊,明显是挑战老师的智商嘛。我吼道,把手伸出来,他畏畏缩缩从袖洞里探出手,伸开手掌,我狠狠抽了五下。他沾着泥垢的手指由白皙变得通红,像几根胡萝卜一样。我本想再抽几下,但我看到他的眼睛,那明亮、清澈、干净的眼珠,没有一丝杂质和浮尘。我从来没有认真地看到过这么亮的眼睛。他的眼珠慢慢蒙了一层薄薄的泪水。我从他的瞳孔里看到我的影子,我突然怀疑这样的举动是正确的吗?一时间,我觉得这孩子是那么可怜,我又是那么狠毒。我收回了竹棍。
后来,我才知道,他是留守儿童,父母常年在外打工,家里只有奶奶一人,负责每天给他早晚做两顿饭。作为奶奶,只要孩子吃饱,不饿着,就已尽力,至于学习,根本无法管教。她自己已老得行动不便,两顿饭都做得十分吃力,还哪有什么精力管孙子写没写作业。即使她过问一下,孙子也未必听她的。于是孩子就这么信马由缰长着,野草一样,自由自在,没有修剪,没有鞭策,从一年级开始,就长成了自己的模样。
其实不写作业也罢,他连配套练习也不填,课文上到六七课,他的配套练习还停滞在第一课,即便填写的,也如狗蹬一般,糟糕不堪。一开始,我以为他只有语文如此,后来才知道,数学、英语,无不如此,其他老师一见他,都是咬牙切齿,众口讨伐,把他列入了朽木不可雕的黑名单。
我不知道该怎样去教育这么一个孩子,无从下手。小学三四年,他早已形成了那样的性格和习惯。那些《教育学》上考过的所谓知识,用来处理这种事,定然不起作用,也不切实际。不教育吧,我是老师,也是班主任,有义务,也有责任。将那么心疼(可爱、漂亮)的娃娃放任自流,实在于心不忍。再说,他考不好,还会拉我们班后腿。
后来我离开了学校,也不知接我的老师,是如何教育他的。愿他有个好未来。
还有一个女孩,个子在班上最高,坐最后一排。除了记得她头发梳在脑后,扎成马尾,有些蓬乱,我已想不起她的相貌。我当班主任那段时间,她估计上了三分之一的课,其余时间请假。她得一种病,会突然瘫倒在地,抽搐不停。
听说三年级时,她有一段时间没来上学,因病在家休养。我们开学好几天了。有天,一个妇女带着女孩来报名。妇女是她母亲,乡下女人,异常朴素,谨小慎微。旧衣服上,沾着菜叶和灰土。女孩头上,也粘着菜叶。花名册上有她的名字。报完名,那妇女说着感谢的话走了,没走多远,又折回来,说,娃有事,你就打这个电话,实在麻烦老师了。她从衣兜里翻摸了半天,找出一张纸条,纸条皱皱巴巴,歪歪扭扭写着电话号码,她递给我,走了。女孩领了书,回到给她预留的座位上。她很安静,安静地坐着,一动不动,只有一双眼睛不停扑闪。她那么安静,像一株野花,安静得都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安静得都能听见风摇曳花瓣的声音,安静得甚至让人忘了她的存在。
听说女孩常会发病,很害怕的样子,学校师生都知道。她坐在最后一排,微歪着脑袋听课,很认真。我有时瞅一眼她,心想,好好的啊,一点都看不出来有病啊。有时又想,要是这么听着听着,栽倒在地,抽个不停,那该怎么办。还好,我在的日子,她没有发过病,只是有时肚子疼,我让学生到办公室给她接一杯开水喝,她会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