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小改见到我,给了我一个拥抱,哭了。我当时正在关外著名的文化大楼下面,准确说,是在一个天井里。那时候,我正抬头仰望头上正方形的一块天。正方形的天是关外的天。
关外住着来自全省各地小县城的人们,当然,也有一些外省的,比如我和几个自以为是的大学生。这道关,把犯罪分子和缺少自信的人一并挡在深圳外围。有了它,城里人过得越来越好,越来越稳妥。安全指数,幸福指数不断攀升。因为这道关,我们这个地方被称为关外。七公分,指的就是一条铁丝网的宽度。也因为这绵长的铁丝网,许多人,也包括我,没有机会见识深南大道和国茂大厦什么样。
尽管如此,并不会耽误我在两个星期前写信向郭小改抒情。“千万里,我追寻着你……”这是现成的话。我把这首歌词的上半句挪到信里。我知道,这些话,会对郭小改这类人起作用。她是那种冲动的血型。还曾经煞有介事地说,这样的血型适合搞艺术,尤其是纯艺术。
话说回来,郭小改抱着我哭的当口,徐森林带着南方的下午阳光走了进来。他的头发留得像女人,搭在肩头,甚至有几缕温柔地立起的领口处。看见我们这个样,只是傻笑。他傻笑时把嘿嘿的声音也带出来。顺便甩了一下他闪着油光的发丝。这一系列的小动作,让我干燥的眼睛有点湿润。尽管我的脸和身体此刻因动情而显得有稍许僵硬。
估计郭小改的眼泪流完了,我改变了一下身姿。虽然她和我保持一小段距离,但是我们的手还拉着。她盯着我的脸说,“真是想死你了。”
我低下头,泪水终于滴在皮鞋上面。嘟噜一句,“我也是。”没人明白,在心里我期盼着郭小改早日到来。在学校,她是我唯一的姐妹,只有她明白我的艺术理想、人生追求,也真正关心我的终身大事。我知道她此番到来,就是为了改变我人生的。
手挣脱之后,我拖起了地上一个棕色人造革皮包,样子甚至有些夸张。徐森林则跟在后面,扛着两只更大的提包登上了文化大楼台阶。郭小改细长的手上只捏着一个红色小外套。就是这样的一小件东西好像累到了她。此刻,她如同一位受宠的公主,故意发出娇喘,眼睛四下瞄着,而脚步走得无比飘浮。显然她用上了我们都久违的猫步。
上三楼的途中,我们遇见很多人的眼睛。这些人有的站在楼梯上,收起身体多余部分,侧起身子给我们让路,顺便看一眼着装怪里怪气的郭小改和徐森林。也有几个靠在阳台上,互相眨着眼睛,交换着他们的兴奋。就像我们是一群来自北方的猴子。
郭小改才不管这些,自顾自地表现着兴奋和骄纵,用修饰过的发音来说话,用训练过的身姿站着或是原地走动。她把戏剧表演课上学到的东西挥洒得到处都是。倒是徐森林相对得体,他四下看了两遍,在进入我办公室的前的一秒钟,站在午后的阴影里,用他那种男人本不该有的樱桃小嘴,横空挤出这样一句,“他妈的,这个地方真是太好了。”
“真的吗?”我有些半信半疑,回过头追问。在这个既不是深圳也不是内地的小镇里,我常常觉得每个人都像蚂蚁,被放在了热锅上,至今也没有发现它的好。
“对!绝对是个好地方。相信我们的到来,一定会让它变得更好!”他重申了一次。作为一个男人,他有这样的嘴让我有些不舒服,我甚至想到,如果他留个胡子,把那个部位彻底埋藏起来倒是个好办法。
“如果你们再来晚点,我就回去了。”我嘟噜着,鼻子竟然有些发酸,有了倾诉委屈的意思。因为,我想起那些个孤独而被人误解的夜晚。比如,我不仅没有去过蛇口,甚至连二线关都没有进过。可就在不久前,有人说在蛇口见过我做那种生意。说得很详细,还说到我当时正在荔枝树下与人讲价钱。有的人还建议,单位应该解聘我。
“所以我们马上就来了,也是祖国在召唤啊。什么都顾不上了,本来不该那么急的,毕竟有些事情还没等处理好。”徐森林对着我说。
“也没啥大事。”听了这话,郭小改意味深长地打了一下徐森林手臂,并与之深情对望。徐森林笑了,不再说什么。用绝对艺术的身段,把手中的行李一件一件分别放在办公室沙发和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