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这破土院里最值钱的东西就是这口棺材了。这么大的一口棺材甚至超出了老汉的想象,www.xinwenju.com他一个孤老头子,死了能睡上这么大的一口棺材,也该实实在在满足了。他在内心里对永光这个村长十分感激,永光也实在会想事,与其在河那边给这孤老头子盖一座新房,还不如给他办一口好棺材,房盖起来了,他又能住好久?这厚实而舒适的千年屋,才是他最终的归宿。而在烟波尾,这也是老规矩,都是在老人还活着时就要把棺材早早置办好,有的人才五十岁就把棺材抬进家里了。烟波尾人把棺材叫寿材,看作是吉祥之物,这屋里放着一口寿材,并不是咒你早死,反而是保佑你长命百岁呢。
老汉这样想的时候,又慢慢地站了起来,哈着腰,去看那口棺材。这破土院也实在太破了,地势又低,每年汛期一来,水就要淹过墙脚,连椅子、小饭桌和那张他睡了一辈子的木架子床都会漂浮起来。但这口棺材不会漂起来,老汉也还有力气掀开棺材盖,爬进去,静静地躺着,他知道,就是水再大,这口棺材也不会被洪水淹没,你只管躺着,死死地抓住它,别瞎折腾,它就不会翻掉。再说,就算真正死了,也是死在棺材里。这让老汉感到格外踏实,他知道,他也确实到了该死的年岁,享福的年岁。
洪汛一年只来一次,要他老命的还是下雨,雨是一年四季都会下的。这破土院里四下都破着,雨已经遍及了他生活的每一个角落,连躲也没个地方躲。惟一能去的地方,也还是这口棺材,钻进里边躺着,只留一丝儿透气的缝隙,听见雨打在棺材盖上,清脆,响亮,他静静地听着时,会不知不觉露出一种安详豁达的微笑,而且再一次佩服村长永光办事的细心,连油漆都给棺材上过了,上的还是那种特别光亮瓷实的朱漆,雨是渗不透的,只会碎成无数细密的水珠子,等雨住了,老汉从棺材里爬出来,用抹布把那些水珠子一点一点地揩净,这漆光闪亮的棺材又能照出他佝偻着的身影了,和棺木一样的颜色。
村长李永光在村里兜了一圈,又一个人悄悄过河来了。河上没有桥。早先是有的,在村子搬过河之后,那石桥就被大水冲毁了,毁了也没再修,没必要再修了。村里很少有人再到这边来了,李茂栋老汉也没必要到河那边去。如果不是突然听说老汉捉到了一只老鳖,永光几乎都把这老汉忘了,一村人也差不多把这老汉忘了,忘了这老汉也是村里的一口人,还没死哩。桥虽毁了,其实真的想过来还是能过来的,那些毁了的桥石还跌落在水里,像某种古老的遗迹一样横陈着,它不会腐烂,也不会被河水那么轻易地冲走,一截一截的石头,在流淌着的河流里显得异常突兀,像一个一个的坎儿。这是一个七十八岁的老汉无法逾越的坎儿,可对永光这样的三十出头的汉子,是很容易跳过的。永光这样一步一步地跳着时,感到了自己的年轻,活跃,那是种在空中奋力一掀一掀的感觉,连风都被掀动了。
老汉听见一阵风声,破土院的门响了。而老汉手抚着那口棺材,长久而沉默地凝视着时,还以为门是真的被风掀动的。他站着没动,感到有股霉味直往鼻子里钻。这破土院不但四下都破着,还四下都悄悄地腐烂着。其实它一直就这样破着,腐烂着,可自一个村子搬过了河之后,老汉便觉得,这破败腐烂的感觉就开始变得迅速了,连老汉身上穿的衣服都迅速地破烂起来,裤子破得露出了膝盖,鞋子破得露出了大趾头。很多事情好像都奇怪地联系在一起,总是一样东西破了,别的东西就跟着破了。可这口棺材却在这呛人的霉烂味中显得愈来愈顽强坚固,和当初刚刚抬进来时一样,浓浓地散发出一种老柏木的好闻的香味。
老汉也想过,想要爬到屋顶上去把朽烂的茅草换换,把这四处的漏洞堵堵。茅草有的是,可老汉已经很难爬上那样的一个高度了,半个月前他刚爬到梯子的第三格上,那梯子就拼命摇晃起来,把他重重地摔了下来,摔断了一条腿。白天他还能使劲儿忍着痛,一到夜里他就忍不住痛得喊叫起来。可河那边没一个人听见。现在他一条腿还是一跛一跛的,痛是不痛了,但他再也没有爬上屋顶的想法。他活到七十八岁,摔死了倒没什么可惜的,就怕摔得半死不活连屎尿都要拉在床上。他虽是个孤老,可他这一生也是干干净净地活过来的,他不想快死了还给烟波尾人留下个邋遢恶心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