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都把我说哭了,我有那么好吗。”
于剑飞点着头:“以后不准这样说自己了。”
欧阳鹿说好,于剑飞说:“欧阳鹿我考虑过了,你和肖扬最般配,跟着他你会幸福的。肖扬是个好同志,经过这么长时间考验,是我们军队值得骄傲的将领,没错的,他很爱你,被爱是幸福的。”他们的谈话到后来是愉快的,直到于剑飞要走出门,欧阳鹿脸上还挂着笑容,于剑飞临出门,欧阳鹿喊:“于剑飞!”声音很急促,有稍纵即逝的感觉。于剑飞停住脚步问:“有事吗?”欧阳鹿反倒不置可否地默不作声了。于剑飞说:“我还要到各营去看看,我走了。”欧阳鹿嗫嚅着说:“谢谢你的宽宏和豁达。”这话倒不像感谢的话,倒像对于剑飞的赞许和评价。其实欧阳鹿想说我爱你。她没有什么企图,也不抱什么幻想,她已决定将来跟肖扬结婚,她就是想让他知道,她确实爱他,可这句话在她心里翻江倒海般折腾,最终也没冲破嘴的防线。于剑飞说早点儿休息吧,明天还要出发呢。
于剑飞想要住进欧阳鹿所在医院的想法也没实现,欧阳鹿同样也想什么时候能亲自为于剑飞医治一次伤,也没有实现。欧阳鹿不是盼着于剑飞负伤,而是因为只有那个时候她才有机会跟他肌肤相亲,还不被他看出破绽。想过之后,她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大跳,她痛骂自己,怎么有这么“歹毒”的想法,太自私了。
志愿军在朝鲜期间,战争之惨烈,生活之艰苦,是无法用语言来表述的。一个接着一个的战役,让敌人没有喘息的机会,同时志愿军也付出惨重的代价。尽管这样,战机的主动权在志愿军手里,现在是敌人守,我们攻。
志愿军首长果断做出决定,发动更大规模的战役,反击敌人。于剑飞团和肖扬团奉命在北汉江以北的阵地打击和控制敌人,掩护兄弟部队渡过北汉江向敌人发起进攻。于剑飞他们占领一个高地又一个高地,敌人也拼命往回夺阵地,战斗非常激烈。
欧阳鹿和她的战友们在医院里也紧张地忙碌着,她站在手术台前给伤员做着手术,一个接一个的伤员抬到她的面前,她已经一天一夜没有睡觉了。当她喊下一个的时候,有个战士报告,说没有了。欧阳鹿问怎么回事?战士报告因为前方的伤员运不下来,战事紧张,人员不够用。院领导当机立断,抽调医院人员到前线抢运伤员,或到阵地医治伤员。欧阳鹿摘掉手套说她也去。院领导说那不行,前线很危险,你一个女同志,那绝对不行,再说你这么长时间没休息了,抓紧这个空当睡觉。她睡得着吗,前方有她的两位亲人,一个是她深深眷恋的情人,一个是她将要终身相托的丈夫。她说我必须去,既然前方的战斗这么激烈,就是我们往回运伤员也很困难,有些手术我当场就能处理掉。就这样,欧阳鹿和战友们冒着枪林弹雨冲到了前线。
于剑飞见到欧阳鹿,说你怎么来了,这很危险,回去。欧阳鹿斩钉截铁地回答,我不能回去,你没看见吗,这里需要我。欧阳鹿顾不得抬头,她不停地包扎、救治,一些不在要害部位的弹片欧阳鹿就地取出,根本也不用麻药,麻药留给重伤员用。伤员们都很配合,这点儿痛算什么,欧阳医生冒着生命危险冲到前线来了,欧阳医生你就开刀吧。手术刀消毒就在火上烧,欧阳鹿的手术快捷、到位,稳、准、狠。于剑飞看了,说欧阳鹿你真是好样的!欧阳鹿问,肖扬那边怎么样?于剑飞说,伤亡也很严重。欧阳鹿想忙完这些伤员她就到肖扬的阵地去。一会儿,一个战士气喘吁吁跑来,欧阳医生快,快。还没等这个战士说完,欧阳鹿边手术边问为什么不抬过来,快抬过来。小战士说我们团长他说死不下火线。欧阳鹿问谁?小战士说肖扬团长。欧阳鹿惊愕地追问:谁?战士哭着说,肖扬团长,你快去吧,再不去他就没命了。欧阳鹿背起药箱,不顾一切地冲向前去。于剑飞冲她的背影喊欧阳医生注意安全。
肖扬像个血人似的,仍在指挥战斗,一颗炮弹爆炸,炸掉了他一只胳膊。他的右臂从膀头开始齐刷刷地被炸断,他就用左臂端着冲锋枪向敌人射击,终因流血过多倒在了地上。他还有嘴,他不断发出战斗号令。欧阳鹿扑过来,看着躺在地上,脸像一张白纸似的肖扬,这还是我那个风流倜傥、桀骜不驯的肖扬吗?没了一只胳膊,断口处像张着的血盆大口,太恐怖了。欧阳鹿看惯了太多的恐怖,这次她受不了了,她像个初学乍练的新手,手抖个不停,不知从哪儿下手。肖扬身上还多处负伤。可是欧阳鹿,你以往处理过的伤情比这复杂多得多呀?你都镇定自若,今天怎么就乱了阵脚了?欧阳鹿慌乱地给肖扬包扎断臂处的伤口。在取肖扬腿上弹片时,因为麻药用完了,她把毛巾塞进肖扬的嘴里,开始取弹片,在取的过程中她不停地喊:肖扬,疼你就喊,疼你就喊。黄豆大的汗珠从肖扬的脸上滚下来,直到疼昏过去也没吭一声。当她把取出的弹片扔到地上时,无意中看到了那只胳膊。肖扬的胳膊,她眼睁睁地看着那只被炸得破碎不堪的胳膊,眼球被那只恐怖的、可怜的、孤零零的胳膊吸住了。刚才她急昏了头,她把那断口处当作伤口了,忘了肖扬永远地失去了一只胳膊。现在她看到了这断臂惊愕住了,那个完美的、标准的男人的躯体将永远地失去了胳膊,她像乞丐似的趴在地上捧起那只胳膊,只剩下残骨碎肉了。她努力想把它们拼凑成原来的样子,再安接到肖扬伤口处,可是,不可能了,她已没有回天之力。她的手像上了年纪的老太太抖个不停,手里这堆残骨碎肉,好像还带着肖扬的体温,这曾是多么健壮的胳膊,她曾感受过他的力量和魅力,就是这只胳膊捧着好大一束玫瑰向她求婚,现在却被永远地卡在炮弹壳里。她的眼泪一股脑儿地都洒在了上面,她的样子很吓人,嘴里失控地说:“肖扬你的胳膊,你的胳膊。我,我,我不能,我真的不能把它接上了,我不能。”她的样子很吓人,就好像这胳膊是她打掉的,又好像这胳膊回不到肖扬的身体上是她的过错。肖扬没被自己炸掉胳膊吓坏,而是被欧阳鹿那张扭曲的脸吓坏了。肖扬竭尽全力爬起来,扑向她,用左臂一下把她拥进怀里:“欧阳,不怕,我没事,你已经尽力了,我还有左臂,不怕。”他说这话倒像掉胳膊的不是他而是欧阳鹿,断臂处隔着纱布还往外冒着血,欧阳鹿能闻到那血的腥味,她能感受到血的热气,突然她像嗅到某种刺激气味的狮子,愤怒瞬息暴发,气涌胸肋,她双目如灼,甚至暴跳如雷了,不!不!这帮混蛋。她挣脱了肖扬的手,端起地上的卡宾枪冲向前沿。她站在战壕的上面哒哒地向冲向阵地的敌人开枪:“来吧,混蛋,来吧,美国鬼子。”往日里那个不苟言笑,淡漠世事的女军医不见了,这里只有复仇女神。她完全疯狂了,她看敌人在她的枪口下倒下,就好像在大剧院欣赏一场小丑闹剧,开心过瘾,兴奋不已。什么丁香的查尔斯,那就来吧,即使查尔斯冲在前面她也会开枪的,因为他是侵略者。她完全失去了控制,子弹就在她的耳边呼啸而过,她不怕,她的心已被战火点燃,这着火的胸膛还怕子弹吗?她要为她的恋人而战,为朝鲜人民而战,为新中国而战,为全世界的和平而战。她觉得今天她才像一个真正的战士,虽然跟部队转战南北这些年,她以往的武器就是手术刀,今天她却端起枪,端起了能放出子弹的枪,射向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