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的能人说:“用大盆冷水泡过膝盖。”果真,流血不止的情况有好转,血管收缩血止住。村里能人又说:“快去找到几条小孩大便拉出的蛔虫,放在她眼睛球面游动,眼睛不停地眨动,揭开上面一层雾,能把翳障清除。”姑姑的视力越来越糟,让蛔虫游走眼球上,她彻底瞎了。她在家里的地位一落千丈。她吃饭抓不到碗,夹菜夹错地方,姑丈用大的抽水烟斗打她膝盖。他说:“我养一条狗狗还会叫,会摇尾巴,养你有什么用呢?我把米给狗吃,狗会摇摇尾巴,你会什么?”姑姑面无表情地躺在家里,对着天花板。姑姑褐色的脸盘涨得黑里带红。
姑丈说:“你是个瞎子,你怎么不去死?”他极度愤怒的大饼脸变成紫色,对这种喊叫疑问,姑姑脸上的表情若有所思,姑姑不吭声,嗓子像一个划破的唱片,难以启动。
二
春桃爸爸炒花生不行,做生意也不行,他的竹篮子卖不出去,他做的瓦罐又东倒西歪。
春桃母亲凤竹把父亲郑天赐叫做“丧门星”。她觉得自己一生嫁给他,就是被一连串的阴谋给毁了。她恨丈夫,也恨女儿,还恨父母、哥哥。
这天,母亲让父亲看会儿正在炒的花生。自接手这事,父亲一动不动站在炒锅前,低头,专心又庄严,手里不停炒动,花生在锅里扑腾。母亲数落他:“多动症。”她抄起铲子划拉两下走开。见母亲出去,父亲松一口气,他依旧把锅铲动个不停,弄出咔嚓咔嚓的声响。一股焦味飘出来。他吩咐春桃:“快点儿,快点儿帮我,把这里面的坏的花生吃掉,不,不,不吃掉,是挑出来扔掉。”
他不顾锅里热度,他把双手当铲子,当划船的桨,奋不顾身在花生里搅动,找出可能被凤竹发现藏匿在锅里烧焦的花生。
父亲郑天赐害怕母亲是本能,母亲凤竹责难他出于本性。
在襁褓里春桃就听到母亲数落父亲:“打鞭炮手脚不麻利,打到一半儿就断了,一年都不吉利,帮人家抱小孩差点儿用香烟烫着。”
母亲一贯以指责他为己任,把发怒当事业,母亲对父亲的责骂具有抽象和形象双重意义上的杀伤力。她把毫无逻辑的事情,借着环环相扣的语气,效果惊人,一次足以震慑半年左右,父亲是两个广岛也不够母亲轰炸。一种无足轻重的麻烦,也能驱使母亲像装了发动机的弹簧一样跳起来。
母亲先从这一件事归纳总结,追溯到当初各种时期所犯的同样错误,内容随时变化,出发点落脚点都是控诉父亲郑天赐“骗了她”。
父亲心不在焉是冒犯,父亲流利地对答被母亲看成廉价的应付:“我怎会嫁给你啊。”母亲在父亲郑天赐面前指手画脚,活蹦乱跳:“你提建议就是有借口的侮辱。”父亲郑天赐站在原地,像不挪步的正方形,被吹灭的蜡烛。
父亲郑天赐赔着的笑意慢慢冷却,挂着很勉强地笑,像残雪趴在山头,像时刻要被风吹倒的衣服一样,他抬高下巴,眼睛眯起来。
母亲有让好事情转为坏的眼光和能力。母亲不深入到半夜时分不会罢休。母亲准备采取什么行动,母亲想要什么?父母双方都不关心,父亲任凭母亲絮叨,指着鼻子骂他,也不回嘴,充耳不闻,好像被挨骂像鼻孔要烟囱里冒烟那么自然。她整张脸都变了形,嘴巴到下颌的后半部分,像刮坏的台风,她三十六个牙齿像露出三十六个拳头,在口腔集体抗议。
父亲攥紧一团黑糊糊的抹布。春桃坐在父亲对面:“都是命。”父亲郑天赐这类埋怨,很能拉近春桃和他的关系,不知道出于什么,春桃喜欢听爸爸对妈妈表示不满的话。
春桃睡过去了,在梦中,春桃感觉自己软弱无力,在梦里,春桃还挣扎着起来帮父亲在锅里挑出坏花生。
春桃母亲凤竹和大多数精致的潮汕女人不同,她从头到尾散发着简陋气息。
她对来相亲的媒婆直言不讳:“我不会躲在厨房吃饭,也不会喝下茶盘的剩水。”媒婆见过她堂而皇之和男人一块儿坐在桌上吃饭,在暗地摇摇头。
媒婆帮凤竹介绍了广州一个大专院校的老师。那老师年过四十岁,还没有结过婚,他在广州待久了,不计较她“不懂礼节”,他们谈起恋爱,老男人说她不温柔,凤竹认为自己和广州男人不可能有戏,她说:“温柔有屁用。”老男人一听,觉得这女人真实,有戏。他们准备订婚,不知道为什么,春桃母亲(当时还是凤竹姑娘)在订婚宴席上对一句话听着不顺,情绪急剧变化,就和男方家兄弟打了起来。婚事黄了。之后再也没听到过凤竹订婚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