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竹吃鱼很在行,吃濑尿虾就不行,鱼骨扔一地。在农村,这受到广泛诟病。后生们听到凤竹这么会吃鱼,一碗一碗地吃,转身就走。节俭为美、节俭至上的潮汕人,谁都怕大吃的女人。凤竹性格暴躁,人们认为是当村长的父亲帮她成全这坏脾气。
凤竹没有楚楚动人的时候。她脸大,使她完全没有出众的可能,凤竹的头发像钢丝球的钢丝那么浓密和坚硬。凤竹脸上毫无表情,随时抓一顶帽子,女泼皮一样,像济公。她对自己不闻不问:“你们说我的问题,我早就知道了,你们还是跟着我后面学我说的呢。”她漫不经心地开着门,吃辣椒、白冰糖、糖栗子。
三
母亲对父亲的仇恨到底是什么呢?
春桃想问父亲:“她为什么有理由有资格这样无理取闹?”父亲郑天赐犯的错误就是去“找了她”,神婆说第九个对象能成。凤竹是那第九个。错误来自命运,神婆好比神谕不可更改。年轻时,郑天赐认真地相亲、认真地接受多次相亲带来的失败,认真地接受命运的安排:“一想到村里人纷纷结婚生子,我就像犯了不可弥补的错。”他喜欢孩子,他想在二十五岁生五个孩子。他在三十几岁找了第八个老婆都不成功,神婆说第九个肯定成功。
神婆说完比着两个手加了他一百元。郑天赐一反常态向开饭馆的堂姐求助,一贯小气的堂姐,竟然把钱借给他。第二天郑天赐买了一只鸭送给凤竹的妈妈,接着每天一只鸡一只鸭,凤竹的妈妈吃下第一只鸭子,郑天赐就有权利同凤竹约会。吃了鸭子,近乎一种承诺。凤竹没看上郑天赐,能结婚和鸭子关系很大。郑天赐觉得自己罪有应得,谁让他一天一只鸭子送给未来的岳母,他不敢反驳说凤竹的妈妈为什么愿意一天一只鸭子,一天一只鸡吃下去,他不明白为什么连找八个女人都对他一致持否定态度呢?为什么他这样一种不高明的表达方式,竟然被凤竹娘接受了呢?凤竹对郑天赐没好感,对自己母亲暧昧的态度,她持有单纯的矛盾和怨恨:“我绝不嫁乡巴佬、老男人。”
那天,凤竹想让村长父亲去死皮赖脸的郑天赐家谈一谈,村长答应他的宝贝女儿:“好,爹爹亲自去谈。”村长疼爱女儿,乐意为女儿撑腰。
凤竹的爹自从当上村长,刻意和农活儿拉开距离,山村的桃花梨花绽放第一缕花香,风吹过来,农田明信片一样,人有了情志,田里有人插秧,凤竹的爹爹不知怎的来了劲头儿,手痒痒的,犁地那种流线形吸引他:“很久不做,手都生疏了,犁地也是一种享受。”他对凤竹说:“我帮他们犁田,你看看当年爹爹也是好手一个。”他心情好,他开始唱歌,牛没有听见过人唱歌,还是唱普通话的歌曲(以前牛听过潮汕话《爱拼才能赢》等歌曲,顺耳,牛听粤语歌曲也行),普通话的歌声响起,牛听不懂,牛吓到了,牛跑起来,牛跑得飞快,牛拉着凤竹爹爹飞跑,狂跑了十多米,牛突然停了下来,整个铁犁耙往后倒,犁尖锐的部分撞击了他的腹部。他眼前一片漆黑,周身沾满血。凤竹爹爹死在准女婿家附近田里。
郑天赐对着一张一合呼吸虚弱的凤竹爹:“我会一生一世照顾你女儿。”凤竹见满地血,被吓到了,迟来几年的月经突然来了,她急着跑去茅房,耽误了看父亲最后一面。
凤竹母亲对女儿说:“你爹临死时嘴巴一张一合,点头摇头都有,意思是叫你和天赐结婚。”凤竹觉得爹爹临死前变节(凤竹以为父亲郑天赐此行是来退亲,这变节来得突然无法对证,爹爹答应她一起去谈一谈)。回顾一路的细节,揣摩那不确定的点头和摇头。凤竹问:“点头有几次,摇头有几次。”凤竹母亲断定丈夫临死前接受了这个女婿。姑姑郑天恩在现场,她什么都没说,不肯定也不否定,只是在安慰被初潮吓怕的凤竹。
在村里,某人外出砍柴树不小心砸到头,或者是采草药被蛇咬死,年轻就死于非命的,不可以进入村大门,不可放在家里,村里人怕给自己带来晦气。冷尸只能放在村外的河边。如果放在河边,来看他的人也少了很多。当时只有把郑天赐当作女婿,凤竹爹爹的尸体,才能趁还有余热抬到郑天赐那村里,在安葬上礼仪才能提高一级别。除了认郑天赐做丈夫,命运没有给凤竹更多选择的余地。
没有村长父亲撑腰,凤竹和昂生兄妹俩只能端坐在命运如来佛手心。适婚的男女和他俩疏远。人们对兄妹俩从敬畏到观望到不屑一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