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忙碌的朱银根,没注意到女儿在身后一直注视着他。此时,他正荡着小船,在一方丝网兜起来的河面上绕着圈子喂鱼。那一圈里饲养的是鲶鱼,长到斤把重时网上几条,黏糊糊的直滑手。宜湖市大小餐馆里,有这样一道菜卖得不错,叫:鲶鱼读豆腐。在这里,“读”应该是个方言,就是慢慢用小火炖的意思。至于为什么要写成这样一个“读”字,倒也别有用意。难不成,鱼成了书,吃鱼也成了读书,怎么听起来都是有学问的那种?当然了,也有的餐馆用鲶鱼配雪里蕻做成酸菜鱼,一度卖得挺火。只是这种鲶鱼不好饲养,还不容易养大养肥,好在他们朱家的新鲜货有些例外。曾经,也有餐馆老板私底下问过胡素梅,你们家鲶鱼,那么滑嫩,莫非……有啥祖传秘方?
胡素梅只是一笑,脸上都淹没了纹路。在他们家,这种鲶鱼从来不上餐桌,对外口径就是太贵了,舍不得吃,怕蚀了本。除此之外,还有私底下养殖的黄鳝等等。另外,那种腌得黄糊糊的雪里蕻,从来也是。
到了现场,朱莺眼睛发蒙了。蹲在船舱里的父亲,戴着一双黑糊糊的塑料手套,大把地抓着那一堆沾着黑血的卫生巾、月经带什么的四处乱撒。每扔出一把,三三两两地漂浮河面,一窝窝鱼群在水下炸裂开来,一尾尾地直往上拱,有些像商场削价促销时的哄抢人群。一时间,朱莺眼都直了,胃里一个劲儿地冒着酸水。难怪,朱银根成天说没空儿,一有空儿就往乡下跑,还雇了几个小工——原来,他们这是往人家乡下女厕所里钻进钻出,最后捡来了这种腥臊恶臭的脏东西喂鲶鱼。怎么想得出来?那种鲜美味道,就是来自于这种“祖传秘方”?还有呢,小时候听父亲说过,老家有几个亲戚养殖的黄鳝,不仅粗壮而且口感细嫩,原来他们趁着夜色隔三差五投放的居然是避孕药……而那些腌制雪里蕻的,是不是更缺德?快到黄昏时分了,朱银根带几个人提着农具,找块闲置空地,半天内挖出一只半人深浅的大坑。地里刚收上来的雪里蕻从来不洗,成堆地直接码进去,撒一片黄黄的化学药剂,一层压一层,最后铺上一层塑料布,铲些土封了完事。阳光下暴晒几天,一揭塑料布,成堆成捆地拖将出来,拉上车子往菜市场开。以至于那些坑里的怪味道,多少天下来都散不掉,风吹不开雨淋不尽,下风头人家骂娘的声音,路人都有些见怪不怪。
直到那些泛着黑血的纸巾扔空了,朱银根直了直腰杆,一转身看到了河堤上的女儿。不过,眼帘里是那个渐行渐远的女儿,任他怎么喊,朱莺也没有回头。好不容易拨通手机,朱银根的声音有点儿控制不住地发抖:你管那么多干嘛,又不是让你吃,我们家不吃,让那些上馆子的公款们吃喝好了;那些公款吃喝的贪官污吏,当初怎么吃进去的,以后到了医院,再怎么让你们的手术刀给扒拉出来……听爸说,这些,还不是为你好?
就这么……听你的?你挣的钱,原来——这么不干净。
这只是她的心里话,当然也不好当面顶撞。父亲成天水上漂着,人过半百,怎么说不也是亏心?可是,做父母的这样玩命地挣钱,有没有考虑女儿的脸面?以后,我怎么出去见人?亲朋好友面前情何以堪?这么一想,朱莺又想到了胡素梅,原来她脖子上挂的手上箍的耳朵上缀的,一出门金灿灿的一片,马路上的霓虹灯都一度为之逊色。这些统统都是这些不干净的钱垒上去的。既然这钱来得不干净,我做生意蚀本了也就没有什么好愧疚的,更谈不上心痛啦。
耳边,朱银根还在语重心长,难得一次的电视连续剧,这一回看来至少是一次四集连播。朱莺沉默了好久,半晌,估计朱银根说得有些累了,这才果然地挂了手机:我的人生我做主,也到了自己做主的时候了。
手里捏着的,是刚从朱银根蜗居的那间鱼棚的地面上拾起的一绺头发。朱莺也不知道,怎么当时一时性起,拾起了这么一绺。这绺头发被她包在一张纸巾上,原先的又直又黑,如今也有了些许的插灰。唉,父亲也是不禁老啊。
7
自己当家做主一次!其实,早就不是第一次冒出这样的想法了。
读高中时,班主任一开始挺看好朱莺,家长会上还表扬了胡素梅这位中国好家长。那次会上,胡素梅做了表态性发言,只是一场高考下来,分数落差如同断崖,这也让胡素梅见了熟人都别过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