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弟还喜欢像孩子一样摆弄家里的钟表,将它拆成零件。舅舅重新安装之后,发现秒针颤巍巍地在那里来回抖动,时间再也无法进入连贯持续的状态,一种恼人的踌躇、迟疑和紊乱影响了生活,舅舅和妗子越来越多地在一些事情上优柔寡断起来。面对大片麦地,舅舅甚至无法断定哪天才是可以收麦的日子。而他们的院子里,有一种迟钝停滞的气息,似乎只有表弟的胡闹才能偶尔激起一阵混乱和波动。有一次,表弟将收音机拆卸成不同的部件,有一个板块上满是线路和发亮的玻片,以及莫名的方块凸起,不过,收音机依然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有时密集,细尖的声音像针脚和麻点那样拥挤在一起,有时是一阵持续的嗡嗡声,像几只牛肚蜂忽远忽近地飞过耳畔。那声音像一堆失控的摩尔密码,提供了很多难以理解的信息。等表弟走过那台放在墙角的旧电视,电视里常常闪烁出一块块白灰色的条带,条带扭曲了电视主人公的脸,使他们不停地弹跳和重组。有时伴随着一阵沙沙声,画面完全消失了,屏幕上是一片细微的随机明灭的碎点。那似乎是一个更为诱人的世界,表弟要对着它看很久,就在表弟的盯视之下,有时,一个淡淡的面部阴影会在一片雪花下面浮现出来,像河流中看到的若有若无的人脸。就这样,表弟会不停地跟机械所隐匿的世界进行隐秘紊乱的交流。
然而,那毕竟是表弟迷失时期的早期,像空地上长出的一团无名的花草一样,它们不停地提供无人可以预料的枝叶和花朵,表弟的随机性令我们领受了生活的惊喜和讶异。作为亲戚,我们也可以像看到远远奔来的波浪那样,感受到某种紊乱和力量的侵袭。在某种程度上,表弟还影响到了微观世界隐秘的潮汐。每个家庭都感受到一种被拆散的无意义的状态,同时,还有某种散乱的信号在不停游荡。那时的某个清早,我看到院墙下面,一只土色圆盖的簸箕虫摩擦着翅膀沙沙行走,不停地在虚土里拱动身体,我会心有灵犀地感受到表弟传递过来的那种力量。
舅舅最有雄心的那段时间,在村边种了一块大棚菜,每天早晚,像渔夫没入江湖一样,推开大棚的塑料门,进入潮湿闷热、别有洞天的大棚之内。他与不按季节唤醒的各类难缠的野草搏斗,像老天爷一样耐心地掌控棚内的温度,那些被天气的假象催生出来的野花,在田地边缘眯着困惑的睡眼,昏昏沉沉地混着日子。而那个时期,表弟早已退学,在几年的时间里,一股力量失控般将他的身体投掷到了一米八的空中。他丝毫也没有意识到,他的下巴上长出了几根弯曲的胡须,那或许就是一个征兆,他具有了越来越倔强的性格,他开始变得难以捉摸,乖张,突兀,危险,像一块难以摆弄的庄稼,长出一片紊乱、无法遏制的杂草。他越来越喜欢穿行在村庄的巷子里,在看戏的人群里游走,他还将目光闪烁在姑娘们的脸上。他在姑娘毛茸茸的睫毛下面,似乎发现一片掩映着波光的神奇世界。
表弟越来越频繁地到处游荡,那是一个激情洋溢的春天,路边的各色花朵肆无忌惮地吐蕊,就像大地内部隐秘的火焰从枝头喷发出来。一个清晨,如同开天辟地的第一天,四处洋溢着新鲜又陌生的气息。表弟散漫地走在大路上,之后,慢慢闲荡过数个小巷,来到村头一口老井那里。井架上的辘轳已经发黑,一只孤独的蜻蜓在那里穿梭,老井旁边的屋后,伸张着一片密密麻麻的蓖麻叶,串串深红花朵探出刚刚出现的阳光地带。终于,他在蓖麻丛中,发现有一个肉嘟嘟的脸在吸引他:眼睛细长,面孔白皙,那是三十岁的女疯子花花,她坐在蓖麻丛中一个废弃的石头马槽上,正久久地看着他。她的身上流溢着混沌暧昧的气息,就像马上要来的炎热夏季一样,充斥着恣肆而疯狂的力量。女疯子穿着肥大的花衣,敞着领口,嘴角流着口水。然而,她浑圆的身体鼓鼓囊囊,一种说不清的力量支配着表弟,使他觉得,他应该完全听从她,只等她向他发出哪怕是最微小的命令。他似乎终于明白,世界是由她来指挥的。
然而,舅舅强行阻止了表弟,他和妗子出门干活儿的时候,开始关上大门,防止表弟出行惹事。
表弟马上进行了心醉神迷的反抗,他的脸上浮现出诡异的表情,那是一种危险的笑意。他不再说任何话,喉咙里发出意义模糊的哼哼声。等舅舅以父亲的名义发出命令时,表弟却发出猥琐的嘻嘻笑声,似乎里面包含着无数的嘲弄和玄机。吃饭的时候,有时他会无缘无故将饭碗扫到地上,就像只是为了看看父母狼狈的模样。他站在院子里,院子里立刻有了狂躁不安的氛围。几只四处游走的鸡下意识拍拍翅膀,发出咯咯的声音。那时,没有来得及吃的韭菜已经变老,伸出厚厚的、粗野的叶子,散发出羊膻一样的腥臊味道。一株错季生长的西红柿苗刚刚结出青白色的果实,然而,蜜虫正密密地散布在叶子和茎秆上,一动不动地噬咬和侵蚀着,在叶子上留下一个个细碎的洞眼,失去完整边缘的西红柿叶像被火炙了似的卷曲起来。似乎受到表弟世界的侵袭,院子里的鸡窝、马厩,邻居的后墙,自己家的房屋,全部封闭在旧青砖灰茫茫的意志里,布上了青灰色的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