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先干为敬了,都看着啊,我开始喝了。我挪了一下椅子低头看手机。我喝了啊,我喝了大家都得喝,王小鱼可以不喝。我翻了翻眼睛看鲍可,接了一句,凭什么?凭什么不让我喝?
鲍可说,你不是正打算要二胎,为了保证六中队后代质量,坚决不能喝。我抓起瓶子,倒了满满一高脚杯白酒,53度的高粱酒,从酒杯倒进茶杯里,不满,又添了添,满了。酒在灯光下透亮,透过酒杯我能看到鲍可变形的脸,还有大胡子,小白脸,黑哥,一个个都在酒杯里笑变了形。行,战友行,东北人的话,罡罡的。他们起了哄。我就一仰脖,灌了一大口,不错,辣辣的,口腔瞬间被麻木,又两大口,我吞咽了其余的。不就一大杯酒么?我喝完后,故作轻松。一股力量从肠胃向头上冲,头开始变重,腿开始轻,屋子里的人开始晃。
我喊道,鲍可,鲍可让我看看你的翅膀。小鱼,喝醉了,都是战友,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黑哥扶住了我。是啊,鲍可退伍回来,还得你帮忙呢,以后你就是他的翅膀,不要再说那事了。小白脸也说。
我狠狠瞪了小白脸一样,他果然紧挨着鲍可坐,他什么时候都是紧跟着鲍可的,因为他长得帅吗?鲍可确实长得五官端正,不过屋子里的这几个人还没有五官不端正的。
我是在退伍后,才知道鲍可有翅膀。在部队的最后一次五公里越野测试,中队长说中队有十六个人想留队,可是名额只有八个,必须挥泪淘汰掉八个,凭军事素质说话,谁赢了谁留下,这样最公平。这样公平吗?十六个人里,两个辽宁兵四个吉林兵七个黑龙江兵,鲍可和我以及另外一个我们都不怎么熟的是河南兵,只有鲍可刚生过病。
中队长常说我是六中队离不了的一根如椽大笔,既然离不了,想留队就好留。我觉得中队长是偏私,才会有了这么一个决定,因为中队的五公里越野,我是公认的第一名。我很自信,对这场决定何去何从生死之战,一点儿都不放在心上。我对鲍可说,叫他一定要跟着我,跑不动了拉着我的腰带,实在不行,我用背包绳把他绑在身上,也要一起跑进前八名,一定要一起留队。他说,小鱼,我要留不了队,回家就得接我爸的生意,那个屠宰厂,肉一扇一扇地悬着,我穿着胶鞋踩着血水一天天一年年都得走在里面,一头猪的命能给我带来一点儿利润,我再拿着无数猪命去娶妻生子,我就将这样过完我的一生。
他说得很颓丧,神情哀伤得我至今难以忘记。我也感到很难过,我们都没想到,这都临近复员了,还会赶上捕逃这事,要不然鲍可也不会生病。
最后这场测试是武装越野,八一半自动步枪水壶弹夹背包一样都不能少。那个军用水壶退伍后被我爸征用了,他给别人送货的时候,用这个装满开水,一壶水可以喝半天,不怕砸不怕洒。他每次都将水灌得满满的。那次中队长说,鲍可刚生过病,水壶可以不装水,可以不背枪。一起比赛的人都表示没有意见。鲍可说大家怎么样,他也要怎么样。于是中队长就带着我们鼓起了掌。他意气风发地站在队伍中,紧挨着我。我小声说,你行吗?他从口袋里摸出四支葡萄糖说,增加能量,小鱼,一人一半。
我从来不喝这个。他脸朝着队伍前方,用手往我口袋里塞,手在裤兜里拧到了我很敏感的地方,他开玩笑从来不分地方。我被他捏得弯了腰。好吧,我喝一支。解散十分钟让准备的时候他拉着我快跑到厕所里,大拇指和食指弯成圈状,然后食指在大拇指的助力下,钝物一样击开葡萄糖的玻璃包装。这样的事情,他做过不止一次了,夏天吃西瓜,直接用手切,切出来平整光滑,让我怀疑世上没必要生产刀具。我看他用指头敲东西时的崇拜目光,如同他看我在白纸上瞬间挥洒出文章。我坚持喝一支,他坚持每人一半,推让了几下,我依了他。
路上我们一直并排跑在前面,风在耳边呼啸,树向身后奔跑。我们跑出森严的监狱区域,顺着苇塘间的小路又跑上了一条铺着沥青的大路,大路上不断有车有人,他们用很怪异的目光看着我们。
秀才,你说他们是不是在嘲笑我们?
嘲笑我们跑得一身大汗气喘吁吁?不,他们是在羡慕我们的青春岁月。
我说话就是如此文艺,可是鲍可喜欢听我这么说,觉得这叫文化。我感觉他要跑不动了,响在我耳边的脚步是那么沉重,慢慢地跟不上我的步伐。我便拉住了他的一只手。小鱼,要不我自己跑吧。我松开他的手拉住了他的腰带。鲍可,不要再返回你想要逃出的生活,这一口气能撑住就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