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年代中期,我刚刚结婚。有一次帮婆婆做饭时没有认真对待,把她的一个炒菜锅子让灶火烧裂了。婆婆为此大发雷霆,并且连续多天反复唠叨她这个锅子用了几十年都好好的。羞耻让我不知所措,责备更让我满心委屈。当时的我,只是一个二十一岁的新嫁娘,尽管父母失和,可在娘家时,从来没有人会这样喋喋不休怪罪我。我实在忍受不了她的唠叨,在商场里花了四十八元给她买了一个不锈钢锅子,带着恼怒的心情,悄悄把这个锅子放到了婆婆的厨房,当作赔偿。这件事我一直耿耿于怀,因此,我有时会默默地在心底里不肯认同婆婆是个善良的人。我认为善良的人,一定会原谅别人的无心之失。
2007年,由于壮儿的学习每况愈下,不得不痛下决心让他转到西安上学。我在那里租了房子,自己请了假,带着孩子开始了艰辛的异地求学。可我毕竟不能长期请假,婆婆和公公两位老人毫无怨言来到西安。由于时间紧凑,租来的房子条件极差,一切都是凑合的状态。煤气灶的按钮会随时掉到手上,水龙头也是这脾气,马桶的冲水按钮也是。西晒的房子,夏天热得人晕头转向,冬天的暖气游丝般微弱。床会嘎吱嘎吱巨响。衣柜的壁板因为潮湿生出了霉斑。婆婆和公公在家里是多么讲究的人啊,为了孙子,他们只好委屈自己。
婆婆在厨房做饭时滑倒,造成了腰椎骨折。听到这个消息,我当即傻眼了。迅速联想到锅子烧坏的事件。只是因为我弄坏一个锅子,她就那样絮叨。现在,这个异常注意身体健康的人,咳嗽一声都会万千担忧的人,因为帮我的忙出了这样的大事,我想,此后的日子,我将要活在她的埋怨之中不得翻身。出人意料,直到婆婆去世,七年之间,我没有听到过她关于此事的任何不满和怨言,片言只字都没有,哪怕是表情或情绪上的流露都没有。虽然手术很成功,可她这么大年纪难免有后遗症吧。有时候她身体不舒服,我会小心翼翼地问,是不是和上次摔跤做手术有关。她总是毫不迟疑斩钉截铁回答说,不是不是。婆婆虽然唠叨多言,却从来不打诳语。我相信,她嘴上说一,心里绝对没想二。她说不是,就是心里千真万确没想过是。
这就是我的婆婆,我的妈。她对你的埋怨和责怪只局限于厨房里的鸡毛蒜皮。真正大是大非,真正伤筋动骨,她毫不迟疑地选择自己承担全部。
她活着时,心里全是我们,就是因为太重视,才有那么多繁复而琐屑的话语。她怕我们吃不好穿不暖,她怕我们生活习惯不卫生感染细菌,她怕我们饮食不科学。所有的怕,都是源于深深的爱,而她表达爱的方式,就是不断絮絮叨叨。
她多少年如一日给我们准备洗脸水、洗脚水、刷牙水,她监督我们认真执行一道道琐细无边的生活程序。明知道我们厌烦她,还事无巨细地照顾和监督,却从不有所懈怠。她就是这样,宁肯让自己的形象不可亲,也要让我们的行为符合规矩。
我真的是一个特别笨拙的人,显而易见的道理,却要在死亡面前才能想通。婆婆去世后,我才明白了她善良生命的重要和可贵,她的一言一行,相比那些纵容孩子随意生活的母亲,高贵得多。总是有规矩需要孩子们遵守,才是真正的好母亲。
婆婆刚刚去世后的某天,我又像往常每次洗脸时那样高呼:毛巾在哪里?喊完,才晓得,那个总是默默地将我们用过的毛巾洗净、晒干、装在塑料袋里妥善保管的人,永远地走了。
在我的叫声中,公公突然涌起悲伤,他哽咽着说:以后这些事,我给你们做。
端午节我回到家里,正洗脸时,公公挪着迟缓的步伐,神情认真地递来的毛巾松软干爽,清晰地散发出太阳晒过棉花的浓烈味道。他缓缓地说,都晒过了。我顿了一下,没敢说话。缓慢而珍重地用这柔软干燥的毛巾擦脸,尽管努力控制,突然间溅起了水花,打湿了双眼。手里这块洁白柔软的毛巾,散发出太阳和暖的味道,是公公递过来的,却满满的都是婆婆的气息。似乎婆婆遗像中烂漫纯洁的笑脸,正悬挂于此刻我手心里的毛巾之上。
若不是死亡,我就无法看清婆婆生命背后的真相。我的婆婆我的妈,死亡让你如此重要,却让我如此不堪,很多很多的话,再也没法向你诉说了。我的婆婆我的妈,你定下的那些规矩,已然不知不觉成为我的生活习惯。妈,你放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