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劣的情绪涌上来,这些话不受控制地从我的嘴巴里说出来。那一刻我的心也很受伤。
爷爷沉默着,他擦掉我身上的雨水和汗水,缓缓说道:“你长大了,我觉得你自己可以区分真假,区分善恶,得到答案的,而不是问我。”
我觉得爷爷在顾左右而言他,我凝视着爷爷的眼睛:“你能不能正面回答我,不要说这些没用的。今天我和从全国各地回来的村里同龄人聚会,聊起你时,都在明里暗里嘲讽你是个骗子。你知道我是多么丢脸吗?”
爷爷的眼神并没有闪躲,他凝视着我,字咬得很重:“很抱歉,让你丢脸了。”我看他一脸的失落,将干毛巾放下来,转而走进里屋。里屋昏暗,外面大雨,雨声很大。他走进里屋就像一粒石子丢进无底洞,悄无声息。
也就是从那个雨夜开始,我和爷爷很少讲话。加上我常年在外地,我和爷爷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后来有段时间,媒体上大加批判的“抗日神剧”,里面一些不可思议的情节,比如壮汉一拳将城门击碎并震飞鬼子,再一拳击穿了鬼子身体,鬼子的身体顿时分为两半。
这个时候,我总会想起我的爷爷陈登河,这些神剧情节和爷爷的神奇故事如出一辙。我分散在全国各个城市里的村里同龄人,他们看到这些神剧时是不是会哄然大笑,想起我这个爷爷,觉得我爷爷和这些神剧一样都是个笑话?
在往后的生活里,每当我看到此类电视剧我都会回避,或是调台。因为一旦看到里面夸张的剧情设定,我都会不自觉脸红,觉得是在讽刺我那故弄玄虚满嘴跑火车的爷爷。
4
一枚秋叶在2000年的广州火车站站台飞舞,飘过熙熙攘攘赶火车的人群,最终落在了我的额头。
我的肩头是重重的包袱,我的心头是重重的心事。因此,当树叶缓缓落在额头,我觉得自己和这片树叶并无二致。随风飘荡的这些年,身躯空乏,内心麻木,让我置身人群就像一块挂在架子上的烟熏肉。我站在人群里已经丧失意志,如果有人在旁边踹我一脚,抽我一耳光,或者砍我一刀,我都已经不想反抗,任其宰割了。
在一个不是节假日的日子里,我搭上回乡的火车。
九十年代的国企下岗潮,我满怀无奈和痛楚与相处多年的供销社同事们惜别,自谋出路。这些年来,我先后磨过豆腐,开过面馆,做过服装生意,但无一例外,全部失败。此后,我听说有些人南下发了大财,于是心动的我来到繁荣的广州,企图在这里一展拳脚,但几年下来,我不但一无所获,身上仅剩的一点儿积蓄都被折腾得所剩无几。在屡遭挫折中,我愈加怀念曾经生活工作的稳定,以及女同事们漂亮的脸蛋儿和甜美笑容。
当我在广州迷茫的时候,我接到了家里的电话,我九十多岁的爷爷陈登河身体不舒服。
猛回头,我匆匆半生已经年近四十,我两手空空,除了脸上增添了一些皱纹别无其他,只会在深夜电台里那首《从头再来》播放时跟着哼唱:
昨天所有的荣誉,已变成遥远的回忆。辛辛苦苦已度过半生,今夜重又走进风雨。我不能随波浮沉,为了我挚爱的亲人。再苦再难也要坚强,只为那些期待眼神。心若在梦就在,天地之间还有真爱。看成败人生豪迈,只不过是从头再来……
四十个小时左右的车程,从广州到南京,再从南京转天长。一路上我马不停蹄。当我来到老家走进家门,我的爷爷躺在病榻上,见我来到便坐起身来招呼我坐下。我满面风尘站在爷爷的病榻前,平静地看着爷爷。爷爷也平静地看着我。
爷爷脸上干干净净,不染一尘。此时,他更像一张纸平铺在无欲无求的水面,静静地等待死亡之水淹没他。唯独他的眼神在看我时,无比慈祥,像一只温暖的手抚摸我的情绪。爷爷说道:“辛苦了。”
爷爷吐词清晰,好像是说奔波之苦。可是我却听出来是说我这些年的不容易。我看见他的喉咙处颤动着,像是有什么想要说的。下岗之后的日子愈发难过,我的爷爷都是知道的。作为爷爷最牵挂的孙子,这些年我本来回家就少,还刻意疏远他。
可是最终,爷爷的喉咙动了动又停住了,他什么都没有说。
我看着躺在病榻上的爷爷,意识到我和爷爷见一面少一面,我很有必要把年少时他给我讲的故事再重新听一遍。我想知道,爷爷年轻的时候,是不是真的参加革命了,这些奇奇怪怪的事情真假到底有多少。于是我向爷爷提出了一个请求,再把故事讲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