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刘跟进屋,恍如掉进了冰窖。虽然太阳已经很高了,可玻璃窗上的霜花还没融化。屋子不大,两个小间,外加一个灶房。灶房里戳着三口缸,一大两小。大的是酸菜缸,小的是咸菜缸和米缸。老刘把每个缸盖儿都拉了一下,发现酸菜还剩多半缸,咸菜是小半缸,而米缸快见底儿了。进到东屋,见只有一床一桌一椅,床头上贴着一张世界地图,叠得整齐的被子上放着一个暖水袋。桌上摆着一盏台灯,一摞书本和一块没啃完的萝卜。老刘转到西屋,第一眼就扫见了床底下搁着的一双笨头笨脑的大头鞋,老刘指着鞋说:“四十三码的吧?”那人点了下头。老刘又问:“以前是伐木的?”那人说:“在贮木场开绞盘机来着。”说完,出了屋子。不一会儿,他喘着粗气,拎着一袋面和一条猪肉进来了,他把它们放到地上,扑通一声给老刘跪下了,耷拉着脑袋说:“求求你别抓走我,我把东西原封不动地还回去。我家豆瓣才十三岁,我进去了,他就成了没爹没娘的孩子了呀。”
这个贼叫刘志,鹿蹄沟人,三十八岁,可老刘觉得他满面沧桑的样子,像是五十岁了。刘志以前在鹿蹄沟贮木厂工作,六年前林场精简人员,他下岗了。他和老婆开了个豆腐房。四年前,鹿蹄沟来了个做木材生意的商人,他爱吃豆腐,刘志的老婆每天都去他的住处送豆腐,一来二去,两个人有了私情。商人离开鹿蹄沟时,这女人抛下丈夫和儿子,跟着跑了。从那以后,刘志只要出门,碰见他的人都会开他的玩笑:“刘志啊,你是真冤啊,人家一吃,吃了你两种豆腐啊!”刘志受不了这羞辱,带着儿子,投奔布基兰的哥哥刘同来了。刘同是筷子厂的工人,老婆一身的病,孩子刚上大学,他自己又贪酒,所以根本接济不了弟弟。刘志花了一千块钱买下南山这两间破旧的平房,跟儿子住了下来。这几年,他风里雨里的,蹬三轮,打鱼,采山,捡废品,该吃的苦都吃了,与儿子相依为命。儿子豆瓣学习好,又懂事,放学后常帮着父亲捡废品。所以虽然日子过得清苦,却也温暖。谁料夏末,刘志遭了场灾,得了急性阑尾炎,术后第六天,刚拆完线,他就下河打鱼了,致使伤口感染,不得已又回到医院,这两年辛苦攒下的那点钱,一家伙都被病给卷走了。他囊中羞涩,所以入冬以来,人要吃的粮食和火炉要吃的煤,全都吃紧了。他一天只吃两顿饭,火炉只在做饭的时候才点着。人的肚子空落落的,屋子冷飕飕的。进了腊月后,刘志想着不能让儿子过年吃不上顿饺子,就动了偷窃的念头。
老刘问刘志:“郭大头家的仓房那么多好吃的,你怎么只偷了一袋面,一条肉?是拿不动吗?”
刘志说:“我想着这些东西过年包饺子绰绰有余了,就没拿别的。还有,我以为有钱人家丢这点东西,就跟掉了根头发丝似的,算不得什么,不会报案的。”
老刘又问:“你儿子知道你偷东西的事吗?”
“哪能让孩子知道呢,那样我还有什么脸当爹!我是趁他睡熟了,凌晨两点来钟,偷、偷的。”刘志说到“偷”字,突然结巴起来,他别过脸,哭了。
老刘没有抓走刘志。他离开他家,一路趟着罪犯的脚印往回走,把唯一的线索搅浑了。回到派出所,他向所长汇报,说是案发现场除了留下的大头鞋印,再没有其他的物证。而那串脚印,在中途就消失了,所以无法判断贼的去向,再加上没有目击证人,估计这个案子很难告破。所长一挥手说:“破不了算了,一袋面一条肉的,不是吃不上喝不上的,谁偷这个?郭大头悬赏的每人那两坨带鱼,咱也不稀罕!他那么有钱,平时要是多接济点穷人,能遭贼吗?”
就为了这番话,那天晚上,老刘把所长请到顺吉客店,痛痛快快地喝了顿酒。酒后,趁着粮油店还没关门,他买了一袋大米,一桶豆油,用自行车驮着,送到刘志家。昏暗的灯影下,刘志和儿子正围坐在灶台前,一人擎着一只海碗,喝着菜粥。那个叫豆瓣的孩子,老刘一眼就喜欢上了。他很单细,是个豁牙子,左脸上长着一片姿态妖娆的癣,看上去像挂着一幅地图。大约家中不常来人的缘故,他看人时有点怯生生的。老刘一进来,他就把自己坐着的板凳拎起来,递给他,唤客人坐。
老刘没坐,他放下米和油,对刘志说:“正月没事,领着豆瓣去我家串门去吧。我家就在派出所后身,把东头。”说完,怜爱地抚摩了一下豆瓣的脑门,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