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刘终于大踏步地来了,他走路始终保持着警察的作风,干练迅捷。
老齐用脚踢了一下路灯杆,说:“怎么没换下制服?又夜班?”
老刘气喘吁吁地说:“镇政府门前的那两盏大红宫灯,昨晚丢了一盏,把孙镇长气疯了,说是竟敢偷到他眼皮子底下,胆大包天!这不,为这事儿,我今儿得加夜班。后半夜那趟慢车进站时,我得去查验上站的旅客携带的物品。”
“一盏灯笼,至于吗?”老齐说,“又没撬金柜,他干吗抓肝挠心、兴师动众的?”
“所长偷着跟我说,这两盏红灯笼,是一个算命先生,指点孙镇长挂在镇政府门前的。说是只要灯笼没事,保他鸿运当头。这灯笼挂了整四年了,孙镇长人旺运旺,听说过了年,就要提拔到县里当副县长了。丢了灯笼,就跟挖了他一只眼一样,疼得他直跳,把打更的老张头给开回家了,说他老眼昏花的,只知道睡,连盏灯笼都看不住,属猪的!”
“我看呐,这是哪个小孩子淘气,偷回家玩去了。”老齐说,“要不就是孙镇长整天耀武扬威的,有人看不惯,偷盏灯笼解解气。”
“你说得在理。”老刘说,“他们也真傻,说是偷灯笼的人不敢在布基兰点,肯定要把灯笼转移出去,恨不能在每个路口都设下卡子盘查,看来真把灯笼当做神灯了!要真像你说的,偷灯笼的人就为了给孙镇长点颜色看看,我看人家早把它填到炉膛里,一把火烧了,哪儿找去啊!”
老齐说:“就是啊,你今儿就在这儿消停地喝酒,管它灯笼不灯笼的呢。”
老刘擤了把鼻涕,说:“反正我也得送刘志上那趟慢车,既然到了车站,顺便查查吧,也算是给所里一个交代。”说完,跟着老齐进了客店。
云娘醒了,她正独自咯咯乐着,大概打盹的时候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那些纵横交织的皱纹,便在她脸上结成了一张网。平素这网沉潜着,波澜不惊,可是这阵笑,让这网拉紧了,悬浮起来,每个网眼里都漾着活泼的光影,使云娘看上去充满了生气。老刘像老齐一样,见着云娘,兴奋地说:“您老出来了,看来嘎乌好了!”
常来顺吉客店的人都知道,自从云娘下山后,她习惯下午三四点钟,从滴拉恰山脚下的木屋出来,横穿铁道,到顺吉客店喝酒。晚上九点多钟,嘎乌会准时来接它的主人回去。未提速前的列车,晚上十点三刻进站,云娘和嘎乌会赶在这之前,越过铁道,回到山下的木屋。
布基兰小镇,大约有六十多鄂伦春人。鄂伦春的猎民,三十年前就下山定居了,只有云娘,一直坚守在山里。十一年前,她因为衰老,被迫下山。不过她不喜欢住在镇子里,而是在滴拉恰山脚造了木屋,带着嘎乌住在那里。嘎乌是云娘心爱的猎犬,在鄂伦春语中,“嘎乌”是“撑杆”的意思,而嘎乌在云娘的生活中,也确实起着“撑杆”的作用。云娘在山中游猎时,后期眼神不济,猎枪打出的子弹十有八九走空,全仗着嘎乌帮着追捕猎物。嘎乌捕获过比它弱小的野兔,也让比它高大的狍子丧命于爪下。喜欢这条猎犬的人,都知道嘎乌的身世。有一年早春,云娘游猎到潮旺河,在河畔的矮树丛中,从一群哑哑叫着的乌鸦身下,发现了一条猎犬的尸体,它已被乌鸦啄食得血肉模糊,残破不堪,嗜血的蚊子和小咬在它身上飞舞着。云娘不知道这是谁的猎犬,它为何脱离了主人,死在这里?云娘赶跑了乌鸦,动手挖坑,想把它埋葬了。就在这时,一阵狺狺的叫声温柔地传来,云娘诧异,循声而去,在一个脸盆大的草棵中,发现了三只狗崽!其中的两只,侧卧着,已没了气息,而活着的那只,毛色灰黄,趔趄着,努力想站起来。云娘这才明白,那条猎犬是因生产而死的,它留下了三只嗷嗷待哺的幼崽。死去的两只狗崽,估计是吮吸不到奶水,活活被饿死的。云娘把死去的母狗和它的两条狗崽埋葬在一起,然后把那条活着的带回营地,喂它米汤,使它一天天精神起来。
嘎乌似乎是专为云娘而来的。那时陪伴在云娘身边的猎犬奥伦,正因为云娘的男人、老猎手乌鲁达的死,而深深悲哀着。十五岁的奥伦整日嗅着主人留下的衣物,满含泪水地看着挂在柱子上的主人用过的猎枪,不吃不喝。嘎乌到后的第七天,奥伦死了。云娘用丈夫训练奥伦的办法来训练嘎乌,在它幼小的时候,就把打来的灰鼠、野兔和狍子放在它面前,让它仔细地闻,增强它对猎物的嗅觉,而当它长大可以出猎了,在出发前,总是不让它吃饱,这样,它就会奋勇追逐猎物。嘎乌长到两岁时,云娘才看出了它不是一般的猎犬。它的躯体开始往瘦长发展,尾巴粗大蓬松,犬牙突出,再看它竖起的耳朵和微微向上偏斜的眼睛,云娘明白了,嘎乌的父亲是条狼!那条死去的雌性猎犬,看来是在深山中与狼交配,才生下了这样一窝特殊的狗崽。云娘想起丈夫乌鲁达就死在狼手下,便动了抛弃嘎乌的念头。她先后三次,把它带到山谷里,用铁丝套把它的一条腿缠上,绑在树根上,然后转身离去。这样,嘎乌挣断那个套儿,起码要一两个小时,而她会走得远远的了。然而,前两次嘎乌不出半小时就挣断铁索,赶上了主人。第三次时,云娘一狠心,绑了它一前一后两条腿,心想你有天大的本事,也找不到我了。那天晚上,嘎乌果然没有回来。但第二天黄昏,它居然又出现在营地。它被绑过的腿伤痕累累,见着云娘,嘎乌歪着头呜呜叫着,满眼泪水。云娘感动得落泪了,她终于决定把嘎乌留在身边了。